红枫叶寄宿学校,食堂中,硕果仅存的八名玩家沉默地围着餐桌坐了一圈。
深绿色的苔藓已经爬满整座学校,蕨类植物的叶片遮蔽了狭小的窗户,墙壁的裂缝间长满青白色的蘑菇,孜孜不倦地散发腐臭的气息。
一切都在生机勃勃地疯长,除了人类。
6月3日中午,梅狄娜女士用沉痛的腔调宣布,因为学校里所有人都感染了失眠症,托尔森先生为了遏止疫病的蔓延,封锁了整座学校。
学校里的人无法离开,外面的物资也不再会被送进来,所有人只能困守在死寂的水泥房子中,自生自灭。
副本的时间线和档案记录的时间轴相比,加快了不少进程,直接使得最基本的生存资料问题一跃成为玩家们面临的最大危机。
虽然不少玩家备有干粮,但要想舒舒服服地撑过接下来五天,简直是天方夜谭。
将玩家群体中所有的干粮汇总在一起计算,差不多每人每餐只能吃个半饱,才能勉强支撑到最后一天;而这还是在不计算行动带来的损耗的情况下,如果玩家们需要进行探索或者打斗,消耗量只会更大。
中午的食堂只供应了一些腐烂的蔬菜,是梅狄娜女士从犄角旮旯里弄到的最后遗存。
玩家们苦不堪言地吃下这最后的午餐,紧接着便开始了长达一下午的上吐下泻。
傍晚,食堂停止供应晚餐。
一部分带了食物的玩家精打细算着食量,摄入刚好足够纾解饥饿的干粮;一些没带食物,又没有人脉的玩家,只能到枫林里去探索,希望能按照荒野求生类副本的套路找到食物。
枫林里什么能吃的都没有,除了肉眼可见有毒的蘑菇,和被腥臭的孢子爬满的松果。玩家们无功而反,盯着有食物的人的目光泛着可感的恶意。
寻常情况下,他们早就大打出手,抢夺资源了。但架不住上午刚混战过一波,所有人都元气大伤,再不敢闹出新的伤亡。
此时此地,有姜君珏三人镇场,公序良俗架构的秩序虽然残破,却依旧能够勉强维持。
众人并不愉快地解决了晚餐,都没有挪动地方的念头,在桌上歪七扭八瘫了一堆。
饥饿状态下,失眠症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一半玩家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得像烧炭,被风一吹就不住打寒颤,稍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
另一半玩家也不好过,大片的泥土爬满他们的身躯,使他们呈现泥人的质感,眼前各种乱七八糟的图案飞逝,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模糊不清。
极度的疲累和无力下,他们却仍然睡不着,开始醒着做梦。在这种清醒的梦幻中,他们的幻觉勾连成一片,每个人都能看见。
不算大的食堂一时间人满为患,白发苍苍的老人、可爱的孩童、美丽的女子,无数人的幻影来来往往,逐渐难以分清真人和假人。
除了玩家自己,谁也不知道这些幻觉的归属,于是思维的藤蔓具象化为或蓝或绿的枝条,将幻觉的主人和幻觉缠络起来,就像儿童游戏中的连连看。
有人看到一个小个子的男玩家牵引着一个丰满妩媚的美女,一个戴耳钉的男玩家竟然被和一个肌肉男的幻影牵在了一起,啧啧称奇的同时也不免担忧起自己的隐私来,无奈越不愿意想什么,什么就越是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于是玩家们很快达成共识,都闭上眼,不去看其他人的幻觉。
晚上八点,玩家们不得不遵照规则,进入浴室洗冷水澡。
洗澡过程中,身上泥土占据面积最广的三个玩家忽然叫唤起了“痒”,疯狂地抓挠起自己的后背和各个位置。
大量的泥土从他们的抓挠处顺水流冲刷而下,他们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就好像被冲走的是他们的灵魂。
有第一天那个倒霉鬼的前车之鉴,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即将遭遇什么,一面不受控制地抠挖全身,一面恐惧地大叫着,向姜君珏投去求助的目光。
一声声求救和哀嚎此起彼伏,填满了整个浴室,激起的回音久久不散,如同恶魔恶作剧般的复读。
姜君珏快速关了这三人的淋浴器,将他们推到干爽的地面上,并让他们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渍。
他们一一照做,然而于事无补,身上反而越来越痒,并在到达某个极点后变成了痛。
他们痛苦地惨叫着,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并从边缘开始一片片化作泥土,散落在地面上。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救他们,玩家们身上挂着水滴,在旁边束手无策地站了一圈,旁观同伴的死。
一个人的悲伤是有限的,当见识的死亡足够多,亦或自己足够不幸时,便很难再为旁人的死亡送去足够的悲伤。
玩家们或有物伤其类的感慨,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几人甚至生出了隐秘的窃喜:这次的泥土没有被鬼怪吃掉,保存得很完整,活着的人一瞬间拥有了三份配药的材料……
陈立东早在最开始就用自己试验了药剂,玩家们都知道那个残忍的配方切实有效,现在所缺少的,只是充足的材料——或者说,死人。
入夜,玩家们各怀心事,回到各自的寝室,躺到床上休憩。
幻觉比起前夜更为严重,在原有的原住民孩童的鬼魂中,还夹杂着死去的玩家的魂灵。
死人们不再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而开始向玩家走来,有的甚至伸出苍白的手爪去摸玩家的脸,目光中带着对活人的眷恋和嫉恨。
姜君珏看到了孙林。
那个死在第一晚的室友双目流着血泪,背负满身黄花和黄蝴蝶,坐到他的床边,扼住他的脖颈。
分明是在昏暗的光线下,姜君珏却看得很清晰,甚至能看到尸体皮肉中生出的黄花上,虫卵孵化出的毛虫的蠕动。
死人的血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脖子上,又冷又痒,没有舌头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见死不救。
姜君珏并不回答,反手从道具栏中抽出辟邪剑,刺向孙林的面门,不想却刺了个空。
死人悄然散落成一地黄花,碎裂的齑粉没入地里,隐匿不见。
两秒后,同样的鬼魂在门口凝结,哀伤而愤恨地凝望房中唯一的人类。
姜君珏因为发热和窒息而剧烈地呛咳,却还是吃力地坐起身来,将长剑横在身前。
脖颈上的血珠滑落下来,洇湿了被单。他低下头,只看到被单上那血珠开出一朵红花,像眼睛似的不停眨动。
姜君珏摸不准此情此景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反正睡不着,索性抱着剑枯坐一夜,直到梅狄娜女士踏着“嗒嗒”的高跟鞋,拿着手电筒查寝,才平躺下来。
其他玩家也或多或少地遇到了类似的情形,6月4日一早出现在食堂里时,都顶着厚重的黑眼圈,精神萎靡。
经过清点,有四名玩家因为在恐惧中触犯规则,死于鬼怪之手,身上都长出了毒蘑菇。
另有两名玩家因为在6月3日上午的打斗中受伤太重,失血而死,身上开出黄花,洒落黄蝴蝶的尸体。
配药的材料一下子凑齐了。
生存面前,谁也不再矫情。玩家们喊着“不能浪费同伴的牺牲”的口号,取下死尸身上的材料,按照比例混合,送去厨房烹煮。
在红枫叶寄宿学校被封锁后,梅狄娜女士便神龙见首不见尾,对学生们采取放养态度。这无疑方便了玩家们的行动。
中午十二点,所有药剂都被熬制完成。铁锅中滚动着水泥色泽的脓水,好像烹煮了一个克系神话中浑身长泡的邪神。
通关在即,玩家们顾不上挑剔,一拥而上扒住锅沿,大口吞咽里面的粘稠糊状物。
陈立东在一旁焦急地看着系统界面上的倒计时,还剩32分钟,就是梅狄娜女士交给他的任务的大限了。
只要能在倒计时结束前离开副本,就还有机会……
他必须活下去,他还要救他老婆……
【任务时间:30分钟】
玩家们都喝完了自己那份药剂,身上的泥土痕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多日以来积攒的困倦一股脑儿上涌,所有人都眼皮打架,有几个甚至就着站立的姿势打起了盹儿。
陈立东死死地盯着系统界面,主线任务完成的提示未至,任务时间一栏的倒计时还在不住变动,副本毫无疑问还在进行。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主线任务:配置足够治好所有人的“失眠症”的药剂】
所有人……
思维触及某处盲区,陈立东全身如有电流经过:“是了,我怎么忘了?梅狄娜女士也患上了失眠症,也需要药……”
所有材料都已经用光,要想再配置一份药剂,至少要杀三个人。
陈立东看向近旁几名放松了警惕,东倒西歪地睡过去的玩家,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
原住民死难者纪念馆,食堂。
导游的尸体在地上停搁,短短几秒间,便如同花朵谢落般散作一堆黑红相间的色块,泼洒在地板上。
色块开始褪色,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得更小。在一地色彩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嗒嗒嗒”的脚步声突兀地自门外响起,并在几秒间到达门边。
身披黑色纱衣的女导游笑盈盈地走进食堂,从容貌到神情都与常胥刚杀死的那位别无二致。
她举着红色的小旗子,好像全然不记得玩家们做过什么,用热情洋溢的语气说:“旅客们,这些饭菜都是按照过去的寄宿学校的食谱做的,希望你们能够身临其境地体会原住民孩童的生活……”
常胥亲眼看着自己的命运扑克划破导游的喉管,手指甚至能感受到鲜血残存的滚烫,随后又近距离观看了尸体的消失和死者的复活。
他条件反射地在指间凝出纸牌,就要再给导游一下,余光却瞥见齐斯微微摇了下头。
虽然不知缘由,但他还是收了纸牌,默默等待事态的发展。
谁的任务谁负责,就静静地看你表演。
导游也许是没感受到气氛的古怪,也许是感受到了却不在意,含笑的语气不曾改变:“我很快就要下班了,夜间恐怕要你们自己在纪念馆中度过。我先提前给伱们讲一下夜晚的注意事项吧。”
“纪念馆中没有浴室,想洗漱的话,可以来食堂中接水,我们的洗手台24小时不限量供水。”
“如果出现了特殊的情况,可以来枫林间找我。我住得离纪念馆很近,有任何动静我都能够及时察觉并尽快赶来。”
她顿了顿,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就这些啦,旅客们,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导游转身走出食堂,黑衣的身影如暗夜的幽影,飘摇着渐行渐远。
常胥看向齐斯。
黑发青年却始终不声不响,只静默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看。
直到导游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边缘,他才有气无力地说:“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要想完成主线任务,必须由我们这些身负任务的玩家亲自动手。其他人杀死梅狄娜女士,只会让她反复刷新。”
他说着,开了个玩笑:“嗯,某种程度上有点专属怪的意思。”
可惜没有人笑。
常胥“哦”了一声,绷直的腰背放松下来,俨然是收了攻击准备姿势。
说梦看了眼面色灰败的齐斯,忍不住问:“朋友,你这个状态能行吗?在下感觉你现在这样,杀只鸡都费劲啊……”
齐斯不语。
就在刚刚,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杀死导游从文字游戏层面来看没有问题,但放眼整个副本的背景和世界观,灾难业已发生,罪魁祸首已经逝去,后人的生死毫无意义。
在真实的历史中,梅狄娜女士死于席卷红枫叶寄宿学校的大火;那火有可能是托尔森放的,也有可能是坏孩子放的。
那么,在过去的历史投射形成的时空里,作为“学生”的玩家们要想杀死作为“老师”的梅狄娜女士,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呢?
正面对抗毫无优势,所以就放火,或者召唤邪神?
齐斯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延展,触及张艺妤的支线任务,他心有所感,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说梦被吓了一跳,连忙问:“朋友,出什么事了吗?在下胆子小,你别吓唬在下啊……”
齐斯抿了唇,将笑意压至唇角,尾音上扬:“我在想,今晚把常胥埋进棺材后,让谁把他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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