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昌义给医院打电话确认过之后,随着程昱文一起去往公济医院。到了之后,程昱文先找主治医生问过病情,又令程昌义去多续了一笔医疗费,才到病房去。
林有浩上午有课不在,陪床照料的是他才十一二岁的妹妹。母女二人头一次见程昱文,但看见前次一起送她们到医院的程昌义,就知道,这是林有浩那位好心又大方的雇主。
林母挣扎着要起身,程昱文赶紧制止。他是来探望病人的,又不是来给病人增加负担的。
程昱文问候几句,看林母实在病弱,便安抚她,让她不必操心安然休息,然后逗着林小妹玩儿。
林小妹岁数不大,却很精干,见了生人也不拘谨,知道程昱文和她玩笑也不恼,说话大大方方。这股讨人喜欢的劲儿,和她哥哥一般无二。
林有浩从学校过来,刚到病房门口,就看见常先生正坐在母亲床边,和自家小妹说着什么,小妹抿着嘴笑。
林有浩赶忙进来:“您怎么来了,我……”
“上次有事匆忙,这次过来看看。”程昱文说着,摆手示意他无须多言,又道:“先和你母亲说话,不着急,我在外面等你。”
而后,他起身,与林母和林小妹简单道别,出门到医院对面的咖啡厅,在临街的落地玻璃窗前坐下。
他虽说了不急,但才坐下,林有浩便跟了过来。
“常先生……”
“别急,坐吧。”程昱文笑,“还有,常是我的母姓,我本姓程,以后叫我程先生就好。”
“啊?哦。”林有浩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有些焦躁的心踏实下来。
看他坐下,程昱文才道:“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问画师的事。这才过去几天,我再着急也不至于这样。”
林有浩不好意思地笑:“您上次回去的时候说,可能得过几个月才有空过来,看到刚刚有点意外。”
他仔细留意着程昱文的神色,揣度着问:“您这一次来,是有其他要事?若有用得上我的,尽管吩咐。”
“是有一件事,不过算不上要事。”
程昱文也不和他卖关子:“你之前说你是学化学工程的,我想借用一下你们学校的化学实验室,方便吗?”
“您是想做什么实验?”
林有浩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不大合适,赶忙又道歉:“对不起,我不是……”
“你看你,又急了。”程昱文摇摇头,“你之前跟了我一个月,我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吗?”
这次见面,林有浩几次进退失度,与之前的精明沉稳不大相符。程昱文心中不但没有不满,反而很欣慰。
林有浩骨子里带着一股自矜傲气,单纯只是出于个人教养与人交往时,自然不卑不亢,游刃有余。如今动辄着急失态,是因为,他出于感激,尝试表达他以往不是特别熟悉的讨好态度。
这不正说明,他前前后后的攻心之策奏效了吗?
他对林有浩说:“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完。”
“化学实验,有些具有很高的危险性,学校对实验室管理很严格,您要借用的话,不是没有途径,但肯定要报备清楚。”
“应该的。”程昱文点头,“要真是随便一个学生就能带外人进去的那种实验室,我一定躲得远远的。”
林有浩听他这么说,提着的心稍稍放松下来:“那您……”
“我不是做实验,只是想分装一些东西,需要合格的环境和器械。”
顺带认识一下化学专业的其他人,这一条就不必明说了。
“这样的话肯定没问题。”林有浩彻底安心,“您什么时候要用,我这就去帮您联系。”
“我还住在华懋饭店,你这边说好了,直接打电话过去通知我就行。”
程昱文说着起身:“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办,就不请你吃午饭了,回去好好照顾你母亲。”
林有浩这边就算说定,该去见另外一个人了。
程昌义叫了黄包车,从公共租界到法租界,贝勒路761号。
这里是一所学校,中华汽车专门学校,是中国第一所综合性的,也是如今国内唯一一所专业齐全的汽车学校。
他的创办人,对军统有一定了解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个名字——余乐醒。
他还有个比他更出名的小舅子,军统最年轻的少将,戴春风的心腹爱将,沈醉。
当然,这个时间点,复兴社特务处都还没出现,军统更不用提,比自己大一岁的沈醉还在老家上学,余乐醒也尚没有投入戴春风麾下。
从履历上看,余乐醒这个人,实在是……
太有意思了!
程昱文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五个字能表达他第一次知道这人大概经历时的感觉。
新文化运动兴起时期,余乐醒积极响应号召,赴法国勤工俭学,参与红党并成为团体骨干,与伍豪还有许多红党领导人非常相熟。后来又去莫斯科学习,学得就是特工的那一套。
回国之后,正赶上双方合作期,就去广州参加革命,还在中央军校兼职任课。北伐期间调入叶廷独立团做红党总支书记。
“四一二”后参加南昌起义,部队南下途中,他卷了一批黄金脱党了。
离开红党,他来申海办了这所汽车学校。辗转几年投入军统,起初深受戴春风倚重,成为军统最有名的“训练专家”。后来又因此名声所累,被戴春风嫉恨,一贬再贬,还是小舅子百般说情,才只是被软禁,免于性命之危。
戴春风卡了岱山之后,他得以脱身,又转向了红党,做了很多事,解放后被安置在一家机械厂做工程师。
抗美援朝时期,他负责的产品出现了偷工减料行为,后来因为现行问题和历史问题被捕,不久后心脏病发去世。
程昱文至今记得自己看到最后这一条时,那种懵逼。
联系前面他卷黄金跑路的行为,又有一种“不愧是他”的感觉。
这家伙,主打的就是一个“选择决定命运”啊!
怎么想的,就把自己糟践成这个鬼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