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文啊,你能不能把你的好奇心,往正道上放一放?”
程启中忍不住叹气,听起来更像是头疼的呻吟。
看着亲爹浑身都散发着无奈的气息,半点找不到那一瞬间的杀伐模样,程昱文难得有些良心不安。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一脸纯然无辜:“难得您正经叫一回我的名字,而不是臭小子、小混蛋。这个叫戴春风的家伙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您就这么不想让我跟他接触?”
“你这个岁数,聪明,能为,又有家世背景傍身,从没真正受过挫,自视甚高很正常,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但人这一辈子,光靠这个是不够的,真正明白轻重懂得分寸,知道克制自己不合时宜的欲望,是另一种聪明。侯凯的事,你处理的很好,戴春风这里,我觉得你自己应该也能想得明白。”
亲爹不愧是亲爹啊……程昱文默默感叹。
他一听这话,就意识到,亲爹心里所想,比他认为的,更清楚。
亲爹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对这一行有偏见,所以不愿沾染这事。还有一重很重要的原因,是避嫌也是防范。
不是亲爹看得上看不上戴春风这个人的事,而是他意识到了舅舅比较看重戴春风,觉得不值当因为这么个小人物,担一个可能生嫌隙的风险,虽然可能性不大,但真的没必要。
更深一层的考量,就在于密查组,以及后来的特务处、军统一以贯之的职能了。军事情报,对外谁都没话说,可要对内,谁能乐意呢?
姻亲归姻亲,同盟归同盟,山头归山头。啧啧啧……
“因为党调科上面是二陈,而戴春风上面,是舅舅,”程昱文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轻敲着桌面,“只是,舅舅是我一个人的,领袖嘛……”
他冲程启中笑笑。
程启中大感意外。他直身,深深地凝视着自己这个小儿子,仿佛头一次见到一般,打量审视,简直像是想剖开看个清楚似的。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都有点害怕了。”程昱文说着还刻意缩了缩肩膀,表示自己很怂,脸上笑意不减。
“嬉皮笑脸的!”
程启中抬手,虚空使劲儿指了指他,却也露出笑容来。那是惊奇、称赞、满意、欣慰混合一起的笑。
他先前觉得,这小子能清楚第一层就算合格,万万想不到,他直接将第二层也点破了。
才十六岁的少年,这样的眼光头脑……有子如此,怎么能不打心底里感到欣然骄傲呢?
他笑问:“既然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唔,”程昱文沉吟一瞬,“明天找戴春风聊聊。”
嗯?程启中顿时张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您别着急啊,听我说完。”程昱文赶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亲爹旁边,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边按一边笑着补充道,“您跟领袖之间有些微妙,不妨碍我是他的亲外甥啊。”
“没有戴春风、密查组,舅舅的心思也不会变。我在中间一搅合,您推一把做顺水人情,做到什么程度,主动权不就在您手里了?”
程启中一把按住程昱文的手,没说话,陷入了沉思。
他当然深知,自己在金陵的那个大舅子是什么性情。国内局势复杂,那位虽是靠着军权勉强坐在了领袖位置上,但真正称得上嫡系的……
进一步加深对嫡系的控制,同时削弱其他派系,那位是势在必行绝不会妥协的,无非就是手段强硬或者委婉的区别。
自己一边是关系复杂的门生故旧,另一边牵着这一层姻亲关系,看似好处明显,实则非常被动。这也是他为什么退居回杭城的缘故。
往日一直觉得昱文就算有些天资,到底年纪尚轻,也没多想。没想到,这孩子……
“你还真是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感到惭愧啊……”程启中长叹一声。
他令程昱文重新坐下,问:“你想去金陵?打算做点什么。”
“接着上学,然后,”程昱文停顿一下,“吃喝玩乐惹是生非,遇上不长眼得问一句‘你知道我舅舅是谁吗’。”
程启中气结。
他也就是不知道后世有一种名为“过山车”的游乐项目,不然他就能知道,应该怎么准确形容自己这半天的心情。
程昱文看出他的气恼,仍旧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不务正业心思单纯的亲外甥,和聪明能干的程家继承人,哪个更亲近?”
“合着你就只有不务正业和聪明能干两种状态吗?”
程启中何止是头痛,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眼睛也开始疼了,气恼地摆手:“不想挨打就赶紧滚蛋,别留在这儿气我!”
“行,我不气您,我滚蛋。”程昱文“嗤嗤”笑着溜了。
谁家的儿子一天天就正事不干,就琢磨着挑逗亲爹生气的?目无尊长,没轻没重,什么毛病!
程启中扶额,也不知该接着生气,还是该无奈。
还吃喝玩乐……
之前会操心这小子真这么想的,现在嘛……这小子也就拿这个吓唬自己这个关心则乱的亲爹呢,真叫他这么着,顶着一颗绝顶聪明的脑瓜子去扮猪,最先受不了的得是他自个儿!
哪怕退一万步说,他要真就一门心思只想吃喝玩乐了,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惜绕这么大圈子费这么多脑筋,也算是他的本事!
程启中又叹了一声,将这专会惹人闹心玩意儿暂且搁置一边。
不过,这小子的想法,倒是可以试试。
程昱文回去以后,仔细想了一遍,满意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他去之前没想到亲爹是那么个想法,将事情引到对自己更有利的方向全靠随机应变。好在,表现不错,不出特殊变故的话,会按照他设想的发展。
然后就是戴春风那边了。
现在这个状况,是人人心里门儿清,就戴春风一叶障目,这就……程昱文都想为这位今后恶名远扬的特务之王掬一把同情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