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知历史的朱寅知道,明清是封建专制的顶峰,皇帝喜欢下「密旨」。
所谓密旨,不仅仅在于「秘密下达」,更在于不走正常途径,绕过圣旨生效程序,直接下达给执行者。
对应的,是臣下秘密上呈的密疏(密奏)。
而万历皇帝的密旨,多半是关于金银和享受的。
办正事的虽然也有,可更多的还是捞钱丶进贡丶选美丶采办等事。
会是什麽呢?
朱寅想了想,觉得多半和本次大案有关系。
可是本次大案是海瑞主办,而且早就奏报朝廷,朝廷已经在督办了,调子定的很严。
是逆案。
按说,南北三法司和锦衣卫在办的案子,万历没有必要下密旨给田义,
过问本案。
如果密旨一定关系到本案,那多半是关心涉案势力的财产。
难道是想通过此案,狠狠捞一把?
这才符合万历的性格。
毕竟是贪财好货的万历爷,和嘉靖一样的抄家皇帝嘛,尝过抄家甜头的。
而且万历抄家的银子,是从来不入太仓库的,只进私库。
他曾经自得的对心腹太监说:「抄家比支取国库,更加便利。」
可见其肺腑。
这一次大案,很多江南的官员豪商倒霉,他还不藉此机会,狠狠抄一次家?
他就是个拜金帝啊。
朱寅思索间,却听田夫人担忧的说道:「正儿,你说会是什麽事?莫不是谁犯了事?」
田正的神色也有点凝重,「娘放心便是,爹只是去领密旨,肯定和咱家无关。」
虽然这麽说,可他也有点志忘。
谢琅的更是有点花容失色。
也不怪他们担忧。生杀予夺丶兴衰荣辱,都在天子一句话啊。
天威难测,福祸难料。
仅仅从家宴气氛的凝重,就能看出封建时代,皇权对臣民的威。
宁采薇忽然安慰道:「姑母大人放心,陛下可能是为了税银,多半和银子有关。」
她听朱寅说过,当今皇帝是多麽贪财的主儿为了钱,他可以不要脸。生一个公主,就敢向户部要十万两的「礼金。公主出嫁,又要户部几十万两银子的嫁妆。
然而要来的嫁妆,又不给公主,自己贪了。
他还收取宦官的贿赂。以天子之尊受贿,带头破坏国法。
他最喜欢用的手段就是罚俸丶停俸。动不动就找藉口罚款丶不开工资。
甚至,他还纵容太监盗掘古墓,取墓中金宝,连自己的祖坟都挖。结果后世遭到报应,他自己的陵墓也被挖了。
然而他真就是又贪又菜。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的敛财,最后还是太监拿大头,他自己却拿小头。
这种人对各地太监下密旨,多半就是为了银子。
「税银?」田夫人想了想,拨动佛珠说道:「阿弥陀佛!可能还真是!」
她毕竟是田义夫人,即便不关心朝政,也听过一些事情。
宁采薇一说,她一回想,也觉得真可能是为了银子。
当今万岁爷,是个对银子上心的。
田夫人顿时松了口气,笑道:
「那就不要管你姑父了,他有皇命在身,额们自己受用便是,毋用等他。」
「今夜是家宴,不用那些繁文节的礼仪,随意用就是了。」
直到此时气氛轻松下来,众人才开始吃饭。
朱寅发现,先不说桌上的菜色,单说杯碗盘碟丶壶箸匙算,就已经令人膛目。
筷子每人有两双。一双是象牙箸,色泽月白。一双是银箸。
当然有一双是公筷,但是究竟哪一双是公筷?
杯子是白玉龙杯,都是和田玉。还有一种很小的瓷盅,极其精美,大概是两钱的容量。
凡瓷器都是官窑贡品,景德镇名窑烧制的,件件精美,
就是渣斗,也是银器。
光是这一套餐具,怕就是几千两银子。
菜色以秦菜为主,最硬的三道菜,可能是唐宫中流传下来的浑羊殁忽,
升平炙丶凤凰胎。
这些唐宫流传的名菜,如今只有陕西富贵人家爱吃,江南士绅很少吃了还有明宫中的麒麟脯(不知何物)丶什锦海鲜脍丶东海炙丶西域马奶丶马鲛鱼脯丶陶庄黄雀主食最引人注目的是荷叶香粳饭。伺餐的丫鬟用素手剥了,芳香扑鼻的放在瓷碗中,都是精致的花形。
点心有贵妃红丶汉宫棋丶七返糕丶巨胜奴,都是关中名点。
今夜的家宴,主要是秦菜为主。
田夫人亲自用银筷子给宁采薇夹了一块肉,「薇儿,这道菜你可认得?」
「带把肘子。」宁采薇也给她夹了一块,「这可是额们关中名菜哩。」
田夫人道:「今晚这家宴,多是咱们秦菜,你多吃点。」
朱寅和宁采薇这才明白,银箸是公筷,牙箸是私筷,绝不混同。
大家夹菜也不是夹一次吃一次。
而是先用公筷一次夹好几样菜,放到面前的碟子里。然后再换了私筷,
从自己的碟子里夹菜。
朱寅很清楚,唐朝之后,世俗化的宋朝开始兴起了共餐制,和分餐制并存。
但与此同时,宋朝也出现了公私双筷。而且,分餐制仍然是重要宴会的形式。
到了明代,分餐制仍然存在,但一般只有豪门大宴和宫宴才用。到了清朝,风俗巨变,分餐制才彻底消亡。
双筷制虽然始于宋代,但普通百姓用的不多。
明朝也是如此。
朱寅吃了几筷子菜,就有侍女倒酒了。
酒水自然也是好的,都是大内的御酒满殿香丶芙蓉液丶兰花饮,酒香各自不同。
田夫人对宁采薇和朱寅道:「我儿,你们年纪小,不宜多饮,喝两三盅就得了。多吃菜便是。」
众人一动箸,就有侍膳的小丫鬟上前,用小刀割开浑羊殁忽的肚子,取出羊肚子中的鹅,然后将一整只羊羔拎走,只留下鹅。
田夫人又换了筷子,亲自给宁采薇夹了一筷鹅肉,笑道:
「这是额们关中的硬菜了,你年纪小,怕是很少吃。」
「谢姑母大人。」宁采薇笑道。
田正怕母亲冷落了朱寅,就给朱寅夹菜。
等到众人用完了晚饭,菜还剩了大半。根本吃不完。
田夫人对侍女们道:「撤了吧,赏给你们用了。」
侍女们一起道谢退下。
然后立刻有人献上漱口的茶盅,净手的铜画,雪白的松棉手帕。几人一起漱口丶洗手丶擦乾。
田夫人笑道:「虽是家宴,却是吃的有些油腻了。额们做个小茶会,解解腻,清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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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刚落音,又有两个绿衣侍女换了茶案,献上了饭后茶。看那茶盒,却是一小罐碧涧明月,一小罐蒙顶石花。
至于普通人家都喝不起的西湖龙并,在富贵人家算不得顶级,一般不用宁采薇和朱寅不精茶道,单见那一对茶道少女打开器局,露出的「茶具十六器」,就已属不凡了。
磁砂茶铋,宣窑茶盏,茶针是金器,茶漏是玉器,茶匙是紫檀,还有茶台丶茶炉——-件件不凡。
就是那用来烹茶的炭,也是宫里常用的银霜寸炭。
两个少女用火摺子点燃炉火,动作优雅丶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各种茶具,
看上去赏心悦目。
不一时,茶跳中就咕咚作响,水气氙氩,茶香四溢了。
几只洁白如玉的茶杯摆上,随即就凤点头的斟茶。
整个过程有条不素,从容不迫。这一套下来,比朱寅和宁采薇自己泡茶喝繁复的多。
来到明朝后,两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喝茶的。
谢琅嫣然笑道:「时下这南京,附庸风雅之人极多。那些假茶,以次充好,专骗那些不识货的。」
田夫人道:「那是没办法的事。好茶存世稀少,有口福的毕竟不多。这茶叶五花八门,良不齐,一般人家哪能分出三六九等?还不是全靠奸商一张口?」
宁采薇闻言心中一动。
茶叶是中国的最好,也是个很大的市场,哪怕在后世。
可是后世,华夏的茶叶品牌,却被西方品牌打的大败,沦为原材料。
这是因为,茶叶农产品的属性太浓,没有完成量化标准,也就难以品质分级。
这也是后世华夏茶道没落的原因之一:以次充好,市场混乱。
这一点,日本茶道就做的好多了。
如果能利用明朝仍然风行的茶道文化,掀起一场茶品革命,促进茶品的分级量化和商业化包装呢?
为何茶叶一定要是农产品,而不是作为茶品的原料,进一步加工?
宁采薇心中,有一个商业项目开始孕育了。
这是一个很大项目,很大的梦想,但需要很多钱,也需要市场培养。
宁采薇想到这里,就仔细品尝碧涧明月和蒙顶石花的不同,很快就明白了。
什麽是好茶?
好茶就是:既好喝又特别。
碧涧明月和蒙顶石花都很好喝,可又各有不同,特色鲜明。
碧涧明月是青涩中带着松枝味,然后微苦,最后为甘。一口茶汤,味道四变,但需要细品。
这四种变化,犹如月圆月缺,月出月隐,清明空灵,不愧叫碧涧明月啊。
蒙顶石花则是不同。此茶入口如雪沫,味觉还没有出来,就有一种触觉这是因为,蒙顶石花的毫毛多而长,犹如霜华。一入沸水烹煮,茶毫如沫,就带给人一种美妙的触感。
而蒙顶石花的味道却是以苦为先,苦而后甘,最后生出一丝竹香。
「好喝。」平生第一次,宁采薇被真正的顶级好茶的魅力吸引l。
「谢姑母厚爱,侄女今日有口福了。」
她这才明白,自己后世喝的所谓好茶,差的太远了。
朱寅各自品尝一下,也不禁赞道:「好喝。」
田夫人笑道:「喜欢就带点回去。琅,吩咐茶房,选好的茶,每样称二两,让你妹妹带了家去。」
谢琅道:「是。孩儿亲自安排。」
田夫人又道:「这茶具,也挑一套新的,让你妹妹家去。」
「是。」谢琅领命。
田夫人还没有完,「还有那些点心,尤其是甜食,也都准备一些——」
谢琅也笑了,「母亲放心,有的没的,孩儿都尽心。孩儿一见采薇妹妹,就十分喜欢她,就算母亲不说,孩儿也都省的。」
朱寅都有点无语了。
宁采薇这便宜姑母,真没白认啊。看来田夫人娘家亲人都死了,就把感情寄托在宁采薇身上。
他忽然又想到密旨,到底是什麽呢?
却说田义来到书房,亲自净手焚香,跪下往北稽首,礼毕之后这才接过密旨。
密旨是皮纸信封,封口用了御印,却不是蜡丸。
只有特别机密的旨意,才用蜡丸。不是蜡丸,说明保密有限。
打开密旨,见到一笔很有火候的熟悉字迹,却是皇帝亲笔:
「老田:我听闻南边佛郎机输入乌香(鸦片)日多,每斤值银一二两,
浙直丶闽粤售卖者辄获暴利,服用乌香者不乏其人,此物真可谓福寿膏也。
我对他每说,该征一徵税罢!他每一个二个,都说不可,真是好没道理,想是欺我不懂。
尤是某人,这厮信口胡说,没个尊卑上下,迟早惩创一番才好。
卿是三朝的老人,你在南京我最放心。卿可派员查实,各项数目一一详奏,以备徵税入帑。
卿知我山陵在建,宫中采办珠宝,哪能短了银子?大内进项多多益善才可..」
田义看到这里,顿时松了口气。
光看到陛下自称「我」,就知道不是训斥降罪。
原来,陛下是听说海外进口的乌香(鸦片),数量越来越多,南方服用者也越来越多,价值白银一二两,就动了徵税入内帑的念头。
可是谘询朝臣,多有反对徵收乌香税。于是,陛下就下了密旨,
田义见这密旨文句,也不奇怪。
皇爷下密旨给各处内臣,向来不假文饰,多是当面说话一般,极少咬文爵字。
田义在南方几年,也听说濠镜(澳门)的洋夷对大明出售的阿片,越来越受欢迎。
但因为不是徵税货物,税关官吏并无统计每年进口的数量丶价格,是一笔没有算过的帐目。
到底有多少乌香进口,要不要徵税,税率多少,怎麽徵收---陛下关心这些。
但为了不让那些商人警觉,提前勾结税官瞒报数额避税,才下了密旨,
让自己暗中查明各项数目。
田义继续看下去,却是:
「另,前次卿和海瑞等奏,南京洋夷勾连倭寇,各种谋逆事,惊骇中外---我因此忿怒动火,难以尽言,我已有明旨,严厉惩办他每,大法度治他一治,有干系者都要担起来,莫教他走脱一个—」
看到这里,由义还以为是对自己的申饰之言,谁知接下来却是:
「国朝按律,籍没者有三,谋反也,叛逆也,奸党也。那耶稣会在华产业,奸党丶犯官之产业,具要查实登记,一体抄没送京,休教他转移寄存———..」
原来皇爷关心耶稣会的在华产业,关心那些涉事官商的家产!
为了防止他们转移寄存钱财,让自己抓紧办理,将耶稣会和涉事官商的钱,全部查抄籍没,送往京师。
这件事,田义其实正在做,可却没有那麽上心,也没有株连扩大的意思但是截止目前,也已经有价值几十万银子的籍没之产了。
可陛下所谓严办的意思,却是要扩大株连,让自己再兴大案。
南直隶和浙江丶江西有头有脸的豪商,官员,宦官,已经查明的涉事者超过百人,都是非富即贵。
可其中很多人,和谋反丶叛逆丶奸党这三个罪名,一个也沾不上。
这些人并不知道那什麽耶稣会的阴谋,也不知道秘密教会和倭寇的阴谋,也没有直接参与倒卖军械丶盗窃宫中和孝陵神宫的东西。
他们成为帮凶和同党,也不是蓄意为之。很多人充其量只是贪污渎职而已。
罢官丶流放丶杀头都可。可要是肆意株连,罪及家族,那就是乱了国家法度。
不合三尺法,何以信天下?
陛下是个喜欢抄家籍没的,可光靠抄家开源,又岂是长久之计?
田义心中忍不住暗叹一声。
陛下最上心的,似乎是内帑啊。这种事情,一国之君何须亲自过问?
喉—·
陛下沉涵社席之娱丶床第之欢,去年以来已经怠于视朝,常和宫女嫔妃嬉戏于内廷。
就是这乌香(鸦片),也是助兴的虎狼之药。可暹罗国每年进贡一百斤,犹嫌不足。
如此下去,恐非国家之福。申相公他们,应该力劝陛下才是啊。
陛下的这道密旨,看起来是两件事,其实就是一件事:找钱。
无论是开徵阿片税,还是追查耶稣会的产业,都是为了丰满内帑。
也是,这几年宫中开支太过浩大,陛下想开源也难免。
就在前年(万历十三年),陛下动用十万人修建自己的陵墓。光是建山陵这一项,就已经用了四百万两银子。
接下来几年要修完,还要花几百万两。
宫中膳食费用,增加到每年三十万两。
宫中嫔妃,每年光是脂粉钱,就增到四十万两。
宗室的俸禄,也在每年增加。
田义看完了密旨,就放在香炉焚烧。这也是规矩。
「田公,爷爷密旨有何指令?」红衣太监问道。
作为田义的心腹,他可以问。
至于田义说不说,那就视情况而定了。
「银子。」田义淡淡吐出两个字,又简单将密旨内容说了一遍。
那红衣太监道:「田公,此事就交给卑职去做。爷爷要找银子,也只能和咱们家臣说。」
田义叹息道:「我等身为内臣,自然要为爷爷分忧。可既是家臣,又岂能逢君之恶?」
「不过,爷爷既然有了旨意,老夫还是要遵旨照办呐。」
「可是给爷爷的密疏,老夫还是要谏言的。」
红衣太监道:「都中来的人还带来一个消息,传闻海瑞要大用了。」
田义毫不奇怪,「海瑞身体好转,又主办了这件大案,朝廷总要有个交代,入京是必然之事。」
「可他究竟能不能大用,却还难说的很,多半是一门炮。毕竟在南京,
他升无可升了。」
「今年年底,正是六年一次的京察大计,皇爷这是想用海瑞,来打打擂台,赶走一些讨厌的人。」
红衣太监道:「田公,海瑞若是入京,此事就需要田公去办了,想必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海瑞若是进京,应该是左都御史,主持京察大计。」
田义微微一笑:「也好。海刚峰折腾起来不嫌事大,眼下倒是需要借他三把火,烧一烧朝堂上的暮气。」
「虽说他在朝廷肯定呆不久,但能把京察办下来,也是功德无量,此生圆满了。至于个人安危,他肯定是不怕的罢。」
两人商量了很久,红衣太监才告辞离开。
接着,田义就连夜召开司礼监密会。
至于晚宴,他完全忽略了。
陛下想调走海刚峰,除了藉助海刚峰的煞气办京察大计,当然也存着不让海瑞妨碍自己的意思,
海瑞一走,自己就能在南边,藉助这件大案,肆意株连,帮陛下找银子。
陛下不怕有人冤枉,不怕朝野侧目,就怕钱不多。
陛下要钱,就是守备府第一急务,当然要速办!
不然,他这个守备大臣,就可以换人了。
要是换个人来干,只怕事情更会一团糟。
他自己干,起码还知道分寸!
PS:这两天身心俱疲。蟹蟹支持我的书友,晚安。
说明:历史上,万历在1589年,也就是万历十七年,正式开徵鸦片税。
第二,关于万历的密旨风格,仿效的也是万历的说话语气,有相关出处。所以作者不是没有依据的瞎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