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满眼茫然的士卒,又望了望一脸心惊的朱棣等人,夏之白笑了笑。
他淡定道:“前面的这些话,对你们的确有很大的冲击,甚至是很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但作为一个政治家、一个军事家,一个战略理论家,这是必须要考虑的。”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算无遗策,方能百战不殆。”
“不过政策相关是由朝廷决定,最终朝廷会如何选如何做,这都会由朝廷依情况而定,并不是我在这里说两句,就能轻易改变的。”
“你们唯一知道我的,便是我是个新科状元。”
“你们不知的。”
“我目前是一个商官。”
“我这次是在这边兴建铁冶厂的。”
“我同样有自己的私心。”
“我夏之白别的不敢承诺,唯一有一点,便是我这铁冶厂炼制出的百炼钢,一部分都会用在改进兵刃上。”
“我刚才近距离观察过火铳,铸件表面很粗糙、组织疏松、还能看到不少的洗孔跟砂眼,而这便说明火铳使用的铁,并非是熟钢,更不是百炼钢,大明是能够生产一些百炼钢,但相较于火器的优先级,官府更愿意用这些百炼钢去锻造宝刀、宝剑等贵重兵器刃器,而不愿用在火器上。”
“我夏之白不然。”
“我愿意将大部分炼制出的熟钢、百炼钢,用在改进火器上。”
“哪怕提升的不多,但只要有提升,能方便士卒们使用,那便都是值得的。”
“我希望日后,伱们手持的火铳是便于装填,不会轻易发生意外,更能轻松的百发百中,你们搬运的火炮,也不再是难以瞄准,而是人人都能成为神炮手,立身数里外,一炮定乾坤。”
“我希望大明的将士不会折损在自己的兵器上。”
“也希望能尽可能减少伤亡。”
“短兵相接,肉身对抗,这种伤亡是很不值当的,大明的士卒,每一个都弥足珍贵,每伤亡一人,都是无法承受之重,这种本可以避免本可以大幅降低的伤亡,就该尽可能的降低。”
“我真诚的希望,大明的武器,能跟北元彻底拉开差距。”
“当北元还在骑马射箭时,大明已开始大规模使用火器,当他们冲杀过来时,大明的火器一轮覆盖之下,足以将北元的骑兵击溃,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
“我也希望,这些日渐强大的火器,最终能完全驯服北方。”
“让他们今后只敢载歌载舞。”
“这一切需要时间,也需要将士们精诚合作。”
“到时北平的铁冶厂开办后,制造出的第一批火器,便会交由你们经手,到时你们可将使用情况,使用中发现的问题,一一详实的禀告上来,相关的工匠再根据情况做出调整。”
“我相信。”
“我所说的这一切不会太远。”
“将士齐心,其利断金,何况我等众志成城?”
“不过我愿意付出这么多,同样是有所企图的,铁厂新建,短缺人手,我希望在铁矿兴办之时,你们能去铁厂相助一二,加快铁厂的建设,同时加快最初生铁的产出,从而让铁厂尽快的投入使用。”
夏之白朝着下方士卒郑重一礼。
他的确有私心。
他现在太缺人手了。
如果真靠自己招揽,再慢慢的去筹建,只怕几个月,都不一定能动工得起来,有时候就得想一些其他办法,燕王的这三卫,便是他想借用的,他之所以前面那么贬低燕王,其实也有其中意思。
一方面燕王的战略眼光的确不行。
二来借机让燕王反思一下,毫无目的的练兵,在当今天下是没有意义的,按文人的话就是陪公子读书,朱棣需要改变自己那不可一世的傲慢,认真的思考治兵之道。
而在燕王思考时,他便能趁机借用士卒。
大营静谧。
夏之白的这番话让人动容。
尤其是靠前的士卒,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有官员这么关心他们的生死,而且也真愿意听他们的建议,甚至是愿意根据他们的建议,去做一定的改变,这是他们过去从未见到的。
哪怕是当今陛下也没有。
长久的被冷漠被忽视,他们其实习以为常,也早就习以为然了。
但夏之白的出现,却让他们心头一颤。
不少士卒眼眶泛红。
一道莫名的抽泣感不知从何处响起,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大营,起初只是有人小声的抽泣,也只有一种难言的感动,到最终却演化为了一种心酸的感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夏之白轻叹一声。
眼前的一幕,不在他意料之中。
他自认自己说的并不是很好,但能有如此效果,多半是这些将士被忽略太久了。
突然被人注意到,那股委屈跟不甘,一下没有控制住。
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最痛苦的惩罚,不是免职,不是罢官,而是遗忘。
但对于一个寻常百姓,最绝望的反馈,从来都不是谩骂,也不是指责,更不是被人轻易践踏,而是无视!!!
大明的士卒被无视太久了。
大明上至帝王,下至官员、胥吏,他们脱离真正的底层太久了,他们以为朝廷给了军户足够多的支持跟政策,但殊不知,军户在天下并无多少地位,也没有多少权利,更没有给与到足够多的荣誉。
朝廷的确给田给地,但军户的生产生活,一直有很大的问题。
因为朱棣这样好大喜功的人太多了,隔三差五的把这些军户集中起来,毫无目的、毫无缘由的操练大半月,严重的耽误了军户的正常生产。
而且地方将领在升官之后,也一直在暗搓搓的,侵占底层士卒的田地,只不过底层士卒没有发声渠道,他们的抱怨不满,也没有办法传到更上层。
若是朝廷真的去征集一下底层军户的建议。
十之八九都是不满的。
只不过满朝文武,无一人在意过。
大明的官员大多是唯上的,让他们把目光看向底层,那是绝对不行的。
大明的卫所制问题很大,也就如今朱元璋威望足够高,在朱元璋这套强权体制下,朝廷对各个卫所还能控制得住,一旦朱元璋去世,卫所制的积弊就会迅速凸显出来。
历史上的朱棣在这方面做的也不好。
朱棣知道卫所制的积弊,只是他并没有想着去改,而是为了自己的丰功伟业,选择了集中各个卫所的精锐,一而再的北伐瓦剌,等到朱棣将卫所制的精锐,消耗了七七八八时,朱瞻基即位,只能被迫的龟缩,抛弃了北方很多卫所。
从这时起,卫所制基本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到嘉靖帝时卫所制彻底崩盘。
大明也是从那时起开始进入到募兵制,只不过朱元璋创建的这套体系,本就收不上多少钱粮,又能养得起多少精锐士卒?大明某种程度上的确是成也朱元璋,败也朱元璋。
大明要的是一代接一代的朱元璋。
唯有朱元璋这种铁腕强权人物,才能把这一套体系玩的转。
除了朱元璋,其他人都不行。
望着下面哭成一片的士卒,朱棣脸色铁青。
他眼中很迷茫。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夏之白三言两语,就能将自己的军心动摇,甚至还让这些士卒感激涕零?
他在北平这么久,也没有出现一次过。
他难道真对这些士卒不好?
这不可能。
张玉、袁珙怔怔的望着前面,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他们已隐隐知道原因了。
原因很简单。
夏之白在前面就说了。
朱棣的身份太尊贵了,尊贵到无法跟底层士卒同心,或许在朱棣看来,朝廷给他的赏赐,他大半都分发下去了,还一直带着手下的士卒打胜仗,带着他们去策马奔腾,何等的快意快哉。
但这种与民同乐层次太高了。
根本不是士卒想要的。
张玉回过头,望了望四周,摇了摇头。
对于夏之白,心中只剩敬仰。
袁珙看了看朱棣,又看了看姚广孝,目光微微一凝,暗自做了个决定。
等四周的声音小点,夏之白笑着道:“你们这突然的感动,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们做了什么,将你们给逼哭了,不过,我如今能做的有限,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帮你们改良一下器械了。”
“至于后续能做什么。”
“大抵就是让你们能吃的起盐穿的起衣。”
“我是个商官。”
“你们总不能指望我一个商官做太多吧?”
“哈哈。”
“我也送给大家一句我很喜欢的话。”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需要经历的困难还很多,也不可忽视,但还请始终相信未来是光明的。”
“日子都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诸君共勉。”
夏之白朝下方士卒一礼,缓缓走下了演武台。
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听着这一句话,下方的士卒,脸上浮现一抹激动,眼睛也变亮了不少。
只是当他们想回礼时,夏之白已不在近前了。
风依旧在吹,只是柔和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