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目光微凝。
他是工部官员,对棉花并不了解。
只是听到一亩地能产棉六斤,心中也不由一惊。
六斤,可不是个小数目。
但就像夏之白所说,自古以来,华夏重的是丝枲,即麻、桑。
这棉花是外来物,虽从汉代就传入了,但并没有引起重视,真正重视起来,还是到宋末元初,那时主要是因为人口太多,不得不想办法解决衣的问题,这才在中原地区广泛种植起来。
棉花真正出现世人眼前,也就一百年上下时间。
夏之白却是艺高人胆大,竟想直接将棉花拔高到麻、桑之上,甚至还有让棉花制品取代麻、桑的想法。
想法太大胆了。
周宁苦笑道:“夏进士,这我恐无能为力,我对农业之事了解甚少,也不太清楚棉花的情况,因而给不出建议,不过若是夏进士执意想做,我也劝阻不了,只是建议夏进士谨之慎之。”
“我是不了解详情。”
“但就日常生活而言,并没听说太多棉花相关。”
“虽然陛下有下相关诏书,但中国自古以来,都重桑麻,百姓也喜种桑麻,桑麻的售价也更高,只怕天下规定种植下,种棉花的终是少数,种桑麻的才是多数。”
夏之白点头。
事实的确如周宁所说。
大明的确规定有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
但有这么多田地的,都喜欢去种桑麻,因为多余出的空隙,可以去种其他东西,而若是种木棉,基本就只能种木棉,比较下去,种木棉的经济利益太低。
棉花真正走入天下视野时间太短。
棉纺相较于已经成熟的缫丝技术跟麻纺技术太过粗糙,百姓也没那么多时间跟金钱去更换麻纺车,用现有的麻纺车去纺棉,效率自然高不上去。
但这就是夏之白要改变。
百姓没有余钱更换织造机械,但他却有这个能力。
对百姓而言,棉纺相较丝织效益也不高,但棉麻作为大众衣料,市场却极为宽广。
他完全可以将百姓手中的棉花收上来,然后再用新的织造机械,进行棉纺,有效的提高织机的生产能力。
夏之白笑着道:“我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但我也去了解过,目前棉花的织机,基本用的还是麻织机那一套,即腰机跟脚踏式斜织机。”
“若是能生产出一批专门用于棉花的织造机械,我相信,棉花的未来无比宽广。”
“因为大明的人很多。”
“真正能穿上丝绸衣服的人很少,麻衣产量又不够,棉花正好可以补齐这个缺口。”
“我这次过来,就是想请周知事帮个忙,改良一下织机。”
周宁眉头紧皱。
他其实不太想帮这个忙。
他现在的重心都放在改良蒸汽机上。
并不想分心。
只是改良蒸汽机的确不容易,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改良织机看起来没那么难,也不算什么。
想了想,周宁还是答应了下来。
周宁道:“既然你都决定了,我又岂能不答应?”
“不过我对织机了解不多,改良恐要花费一些时间,也需要如过去蒸汽机一样,让其他人帮忙出出主意,提供一下想法。”
夏之白笑着点头:“自当如此。”
周宁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现在倒感觉上了贼船了,原本只想着在这做一段时间,便回工部,现在倒好,工部没回去成,还要隔三差五想办法,我这身老骨头,早晚要搭你这。”
“哈哈。”
夏之白哈哈一笑,道:“周知事说笑了。”
“正所谓人尽其用,以周知事的能力,委身在工部,其实有些屈才了。”
“广阔天地,才是周知事纵横捭阖的地方,周知事若没有离开工部,又岂会见识到百姓的智慧?”
“知识最终要落到实践上。”
周宁指着夏之白,只得无奈的摇摇头,道:“这次夏进士可别再为难老夫了,得送一台仿造机械来,我好看着那东西改进,再让我凭空看着图纸去生造,老夫可实在没那精力了。”
夏之白哈哈大笑,连忙点头应下。
奉天殿。
朱元璋正在批阅奏疏。
突然殿外传来一道脚步声,脚步声很急,但又带着几分沉稳。
虽没有抬头,朱元璋已知晓,前来的是何人。
太子朱标。
朱标进殿,恭敬的拱手道:“父皇,儿臣有事禀报。”
“讲。”
朱元璋手中批阅的笔没停,眼睛也一直放在案牍的奏疏上。
朱标沉声道:“启禀父皇,经过这两个多月的治理,寿州滁州的赈灾基本结束,不过寿州滁州两地受灾很严重,儿臣请父皇下令,减免两地两年的田租。”
朱元璋点头道:“这点小事你自己处理就行,不用来问咱。”
朱标又道:“儿臣遵旨。”
“近来儿臣让翰林院不少编纂负责整理寿州滁州赈灾账目,却是发现其中有账目不对,赈济也并不到位,最终才导致灾害扩大,百姓流离失所,因而儿臣已下令,将寿州滁州相关官员全部查办。”
“对于其他知情不报的官吏,一律发配云南。”
“等相关账目查清后,若真有大问题,便会直接交刑部处议,秋后问斩。”
朱标眼中充满煞气。
他的心慈手软,只是相较朱元璋。
对于庸官、昏官、贪官,他眼中也从来不容。
都一个字。
杀!
朱元璋抬眸,眼中流露出一抹冷色,冷声道:“这次赈灾有问题?”
朱标拱手道:“回父皇,有。”
朱元璋冷哼一声,眸间闪过一抹厉色,随即有些疑惑道:“赈灾才刚结束,伱是怎么查到的?”
朱元璋来了几分兴趣。
朱标道:“这不是儿臣发现的,而是翰林院的人。”
“翰林院通过整理寿州、滁州各县官员上报的数据,以及朝廷划拨的钱粮,进行了一番详细比较,最终发现有几县上报的数据,跟其他县差距很大,儿臣惊疑之下,便派了锦衣卫去暗查,最终真查出了问题。”
“地方虚报、谎报很严重。”
“只是当初朝廷忙于赈灾,儿臣这才没有上报。”
“如今赈灾结束,该去清理了。”
朱元璋目光有些深邃,冷声道:“看来咱对地方的这些官,还是太心慈手软了,咱的钱都敢贪,一个个上疏的时候,叫苦连天,仿佛咱不赈灾就要亡国一样,结果背地里都在变着法的骗咱。”
“咱这么努力的治理天下,就希望百姓能安居乐业,寿州滁州刚发大水,咱就派人去赈灾,各种运送钱粮,偏偏就有这些要钱不要命的,拿咱的话当耳旁风。”
“既然他们不听,那就不用听了。”
“告诉刑部,不用查了。”
“直接诛九族!”
“咱大明不缺这几个官。”
朱标脸色微变,他还想劝一下,至少等查清楚了,让这些人死的明明白白,但见到朱元璋犀利的目光,也是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父皇对贪官污吏从来不容。
也不会有任何的留情。
“儿臣知道了。”朱标点头道。
朱元璋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杀些贪官污吏,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事。
他看向朱标,问道:“刚才你说是翰林院的人查出的问题,看来翰林院这些老学士还是有点作用。”
“也不枉咱养他们这么久。”
朱标迟疑一下,缓缓道:“回父皇,这次不是那些老学士查出的问题。”
“而是新晋的进士。”
朱元璋愣了一下,也是有些意外。
他笑道:“看来咱这届科举,还真选出了几个不错的人才。”
“给咱仔细说说。”
朱标道:“查出有问题的是花纶。”
“这届科举的榜眼。”
“花纶.”朱元璋目光微沉,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他知道花纶。
若是没有夏之白的事,花纶本该是状元。
不过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让花纶当状元,花纶太年轻了,这种人,他用着不舒服。
只不过因夏之白的横空出世,状元落到了夏之白头上,他也就没有再动花纶,让其顺延成了榜眼,不过对于花纶,朱元璋其实并不怎么待见。
而且不止花纶,还有练子宁、黄子澄。
他都不待见。
他举办的科举,是为大明筛选人才,不是让这些人来立名的,更不是让这些人来造势的。
当听到花练黄,黄练花的一甲传言时,他就已经想好借口,将这三人的名次打乱,不会让其得逞。
他的大明还轮不到士人圈定名次。
朱标点头,他从袖口取出一份奏疏,递了上去。
朱元璋蹙眉,他将这份奏疏展开,只是看了一眼,眼睛就陡然一亮。
因为这份奏疏很简洁明锐。
除了开篇有几句话之外,其余的都是图形,而且都很简单明了,基本只是看几眼,就能看出其中关键,而在这曲曲折折的图形中,却是将寿州滁州的几个县做了比较。
其中寿县、张县的数据,走势跟其他县有明显差距。
朱元璋拿着这张奏疏,越看越喜欢,也越看越感觉有意思,反复琢磨了一下,满意的点头憨笑道:“不错不错,这奏疏写的有意思,咱大明的臣子,看来是会写奏疏的嘛。”
“这不就写的挺好。”
“写得好。”
“这奏疏写的有水平。”
“老大,看来当初是咱看走眼了,这花纶还真有点能耐,是咱有点小瞧他了,该赏。”
“该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