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今酌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却未抬头——如果是来找他,自会进来。
但好半晌,那人既没进来,也没离开,好似一直停在门口。
裴今酌看了过去,之后吃了一惊,「母亲,您怎麽来了?这个时间您来找我,是有什麽要事?」
他吃惊的原因,并非母亲突然造访,而是母亲的表情——复杂丶沉重丶怀疑丶自责,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
如果这表情出现在大伯母脸上,他不会惊讶。
问题是母亲,那个从来直率爽利丶心里憋不住事丶说话也经常不走脑的母亲。
裴今酌哪还管自己的心思,急忙起身迎了过去,「是发生什麽?快和我说说!」
霍薇深深看着儿子,嘴唇动了动,依旧没发出声音。
这可把裴今酌急坏了,「母亲您说话啊!您刚刚去哪……哦对了,您和苏明妆在一起,是不是她得罪您了?您若是再不说话,我可就找她去了。」
「别!」情急之下,霍薇急忙出口。
「那就说说,到底发生什麽了,」裴今酌拉着母亲坐下,「您稍等,我去给您倒一杯茶。」
霍薇并未阻拦,任由儿子去了,正好她也思索下,怎麽把话说出口。
她看着儿子忙碌的背影,回忆刚刚儿子说的每一句话——那麽关心她丶孝顺她,而且是那麽冷静又机智的孩子,她为什麽之前不多夸奖一下?
她看向桌上,放着的本本书籍。
儿子向来好学,从前确实因为贪玩,被她训斥很多次,而且还经常揍,但自从儿子年纪大一些丶懂事了,便主动学习。
还有,枫华曾经说过,今酌的武艺不如今宴,但读书天赋却远远在今宴之上。
今宴完美继承了裴家人特点——固执丶偏执丶克制丶自虐丶勤奋丶清高。
而今酌却是裴家少见通达之人,虽然今酌也有自己固执的一面,但他坚持内心的同时,却可以做表面功夫丶耍一些的手段花样,让事情更顺利进行。
枫华还曾开玩笑说,今宴生几个无所谓,一定要让今酌多生,这是改良裴家血脉的好机会。
当时她还嘲笑枫华——何时学得这般甜言蜜语,竟开始哄她开心。
枫华说,没哄她,只是实话实说。
她却没信……
为什麽不信?
儿子明明这麽优秀,她为什麽不信?
——最终,这个答案,让苏明妆告知她了。就在今晚,就在刚刚。
苏明妆说:
『是害羞吧?只要夸奖自己,或者夸奖自己的夫君丶儿子,就会莫名害羞?』
『你可以毫无负担地夸奖别人,却无法坦然接受对自己的夸奖。』
『是因为童年,没得到过正面夸奖吧?』
『是因为童年跟随父亲多,而不是跟随母亲吧?』
『是因为从小被父亲当成儿子养吧?』
『一个家中丶父母两人,一阳一阴丶一刚一柔,刚柔并济丶恩威并施,这样才好。』
『父母两人都柔,付出过多的感情,就会对儿女溺爱,养出纨絝丶废物丶白眼狼,例如我苏明妆。』
『父母两人都刚,付出的感情匮乏,孩子便感受不到温暖,不断委屈丶压抑,这样怨恨逐渐增加,直到出现生命中的致命一击,最后整个人开始癫狂。』
『裴今酌就是后者。』
『您希望裴今酌有一日彻底疯了吗?如果他疯了,您会开心吗?会欣慰吗?』
年轻女子清脆悦耳丶犹如天籁的声音,前一刻在校场回荡丶后一刻便在她脑海中回荡。
久久难以平息,或许会回荡一辈子。
「母亲,您到底怎麽了?」
儿子担忧的声音,让霍薇惊醒,恢复思绪时才发现,自己周身冰冷,脸上也是冰凉一片,手心里满是冷汗。
她努力让自己表情自然,掏出帕子,一边擦乾手心里的汗,一边擦脸上的汗,还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没什麽,可能是刚刚练武闪了一下,哎……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裴今酌凝眉,一双幽黑眸子,犀利若刀。
霍薇被儿子盯得心虚,「咳……你不信?」
裴今酌将温热茶碗推到母亲身旁,「母亲的功底,儿子知晓,您和苏明妆练武,若要练到力竭,怕是要把苏明妆连续打死十次以上。」
「……」霍薇心中道——枫华果然没说错,这小子不好糊弄!
喝了杯温热的茶,霍薇思考该怎麽办。
裴今酌深深看了母亲一眼,「母亲若真不想说,喝完这杯茶就回去休息吧。我放的茶叶很少,不会影响安眠。」
霍薇疑惑,「你……不继续追问?」
裴今酌凄惨一笑,「以我的经验,母亲不会告诉我的。」
「为什麽?」霍薇问。
裴今酌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您不藏心事,一旦藏了,便定是大事。我……」
他想说——我不配听见这些大事,我只要老老实实听父亲和母亲的安排便可,我不配拥有思考和主见。有堂兄榜样在前,只要把堂兄做过的事丶再做一次;堂兄得到过的成绩,再得到一次,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没有母亲的陪伴,您快乐吗?』
『看见别的女儿与母亲说悄悄话,您羡慕吗?您的姐妹,是否和母亲说悄悄话吗?』
『我有个大胆地猜想,男子呀,搞不好也是血肉之躯。我们女子想要的,男子也想要。女子想和母亲说悄悄话,也许男子也想和母亲说一些体己话,听见母亲夸奖他丶认可他,不是吗?』
苏明妆的声音再次响起,霍薇的嘴唇抖了抖,「刚刚……你猜对了。」
「?」裴今酌疑惑地看去。
「为娘和明妆在校场练武,间隙时间,她与为娘谈了一些话,你……想听吗?」
衣袖之下,裴今酌暗暗捏了捏拳,「如果母亲想讲的话。」
霍薇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想坦诚错误,甚至想和儿子道歉丶忏悔,但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因为……害羞。
因为她从小跟着父亲在兵营里,和一群糙汉子们打交道,她早就不把自己当女子,但其实,她很渴望有人温柔对她。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和枫华交好,越走越近吧。
人对温柔和善待,都有天生的渴求,她如此,今酌何尝不会如此?
既然她羞辱开口,那就把明妆对她说的话丶那些温柔的指责,全盘讲给今酌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