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起双眸紧闭,长眉深蹙,环抱住洛芙的手不自觉收紧,洛芙在睡梦中被勒疼,蓦地醒转过来,睁眼就见他额上细汗涔涔,明显是被梦魇了。
洛芙心上一跳,拿开他置在腰间的手,坐起身子轻轻推他,陆云起薄唇微启,“哼”了一声,睁开眼来。
他失焦的深眸中,沉浮着剧烈的痛楚,洛芙轻声唤他:“夫君、夫君……………”
陆云起听着洛芙的声音,眸光缓缓聚在她脸上,想到梦中事,后怕地颤声叹气。
他内心一向强悍,此刻却因一个梦而面色惨白,洛芙瞧他这样,亦面色发沉,伸手扶他坐起,担忧问道:“怎么了?梦着什么了?”
陆云起却忽然将她拥入怀中,双手自后背紧紧扣住她,仿佛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梦境颠倒,感受却那样真实,在梦中,他没有遇见她,他走在既定的人生轨迹上,依母亲的安排,娶了那位李小姐。
不知何年,他去南直隶巡查,途经扬州,他站在桥畔,她在船上,惊鸿一瞥,她已为人妻。
陆云起拥着她,身子都发了,侧过头,将脸埋进她颈窝里。
瞧他如此,洛芙亦心中不安,待他缓过那阵心慌,柔声道:“怎么了?别怕,都是梦,全是假的。”
“对,都是假的。”陆云起心中庆幸,还好他遇见了她,用那样的手段将她留在身边,他并不后悔。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陆家花园里处处皆是美景。
洛芙与姑娘们从回廊花窗下迤逦而过,墨瓦白墙,杏花疏影,仿佛置身画卷中。
“七嫂,过两日郑国公府在玉溪办的春日宴你去不去?”六娘折过一截花枝在手上轻旋。
洛芙站在海棠花树下,裙裾随风轻曳,“我去做什么?你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宴才是正理。”
每年春日,京城各家府邸举办宴会,夫人们带上自家到了婚配年纪的女孩儿们四处赴宴,各行相看。
六娘和八娘,一个十四、一个十三岁,正是定亲的年纪。
“三嫂也去的。”八娘急急道,“并不是只有我们去得。”说着,粉面已羞红。
洛芙瞧着小姑娘娇羞的模样,不由与身旁的三娘相视而笑。
三娘笑道:“玉溪在城郊山谷中,景色甚美,尤其春日里,谷中溪水潺潺,绿草如茵,蝶飞莺啼,是春日踏青的好地方。”
洛芙有些意动,随众人信步在园子里观花赏景,“我去也是玩一玩,帮不上什么忙的。”
洛芙性子柔,耐性又好,没有架子,还长得美,自然得陆家姑娘们喜欢,即使什么也帮不了她们,但只要跟她在一块儿,就感觉舒心?意。
九娘从后头窜过来,摇着洛芙手臂央求道:“我们可以帮三嫂看孩子呀,知珩和知晗也去的,那两孩子皮猴儿似的,尽闹着出去玩。”
这句话将众人逗笑了,九娘自己还是个孩子,倒说别个了。
九娘是个心大的,被人笑话了,也不恼,跟着众人一起笑道:“去嘛,去嘛,好嫂嫂………………”
洛芙被缠得没法,只好应下来,又问六娘和八娘,“那日穿什么衣裳去的?可要到我那里拿些头面首饰去配?”
六娘和八娘皆是摆手,别看她们平日在洛芙那里看这个摸那个,双眼直冒星星,但那也只是看一看,若要拿什么东西,是万万不会的,再说陆家每季都给姑娘们新做衣裳首饰,是尽够了的。
还未到下值时辰,陆云起无事便先回来了,自从做了那个梦,他心里总也不安,恨不能时时刻刻将洛芙看在眼前。
他快步回了听竹院,才跨进院子里,杏子便来报:“公子,少夫人在园子里和姑娘们赏花。”
陆云起听闻,脚步立即转了出去,杏子在他身后抿唇一乐,她就知道公子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少夫人。
陆家六百余年,园子里地栽的花木长得巨大,几人才能合抱的树比比皆是,前头一株冠幅极大的老桃树在冰蓝色的天空下摇曳粉白花枝,洛芙仰头惊叹,世家果然不同凡响,王朝兴衰,世事变迁,总是能稳坐钓鱼台。
陆云起穿花过林,一路寻来,终于在桃树下瞧见她们的身影。见她站在花树下仰着头,鹅黄色的春衫被风吹得飘扬,日影融融,她冰肌花貌,唇角含笑,整个人好似在发着光。
九娘先转头看到了陆云起,忙不迭唤道:“七哥。”
其余人等,皆是一惊,转过身来给他行礼,须臾,众人都走了,只剩下洛芙和她的婢女。
洛芙望着她们的背影,“哎,哎......”唤了两声,却是无人敢留。
待陆云起来到了身前,洛芙嗔道:“你看你,一来将大家都赶走了。”
“我哪有赶她们。”陆云起垂眸瞧她,冤枉道:“明明我一句话都没说。”
洛芙“哼”了一声,继续仰头看花,喃喃问道:“这颗树还会结桃子么?”
陆云起瞧见一朵花瓣吹落到她肩上,柔声道:“结的,就是不能吃,又小又涩。”
洛芙转身向陆云起看去,扬唇道:“那我也要尝尝,好几百年的桃树结的果子,我还没吃过呢。”
陆云起不禁失笑,又听她道:“桃子目下还没有,桃花却是多多的,小雨,去折些花枝回去,我们做桃花糕吃。”
小雨欢喜答应,“好勒,小姐你去年做的那个龙井馅的桃花糕我还想吃。”
洛芙展唇一笑,“就你是个贪嘴的。”
陆云起在旁,笑看她们玩闹,想起与她定亲时,见她不甚娇柔的模样,以为她喜爱诗词歌赋,为此还头疼了一番。
却没想到她活得如此通达,有一日夜里风急雨骤,她在屋子里直叹气,“园子里的杏花都被吹落了。”
以为她为春花飘逝而感伤,却听她又道:“与三嫂约好做杏脯的,这下收成可要减少了。”
他在旁听着,忍不住笑了,她好似特意按照他的喜好长成的一般。
待到春日宴那天,洛芙略施脂粉,身着藕荷色密绣海棠花枝的交领襦裙,外罩粉白薄披风,云鬓芙蓉簪,一到仪门处,便将姑娘们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一番见礼后,二夫人带着六娘、八娘坐一辆车,三嫂吴氏带着两个孩子并婢女一辆车,洛芙和九娘一辆车,身后马车上还有嬷嬷婢女们,一行人浩浩汤汤往城郊溪谷而去。
走了半个多时辰,马车终于停了,洛芙下了车,展眸四顾,见此地夹在两座山之间,果然柳垂丝线,浅溪澹澹。
溪边用绛红色帐幔搭建了帐篷,每家分有一个,大家随意走动,并不拘束。
陆家一行人随国公府婢女引导去到自己的帐篷里,国公府那边的主妇们听婢女禀报陆家人来了,忙丢开身旁客人,赶过来招待,众人又是一番见礼,才自在落座。
洛芙跪坐于矮桌前,桌上茶水点心具备,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坐了不一会儿,六娘和八娘随二夫人在帐幔间四下走动,洛芙知道,这是二夫人带她们出去相看了。
知珩和知晗一个七岁一个四岁,正是坐不住的年纪,见长辈走了,直闹着出去玩,洛芙便和三嫂并九娘带着孩子在溪岸玩耍。
上回花朝宴上李相宜介绍给洛芙认识的小姐妹们,此刻见着她,纷纷过来打招呼,奇怪道:“咦,相宜说今日来的,怎么没见着人?”
洛芙并不知李相宜也来,四处观望,不见她的身影。
直到用过午膳,李相宜忽然出现在陆家帐篷外,笑盈盈道:“上午我来晚了,想来寻你,远远瞧你在带孩子。”
洛芙见着她,很是惊喜,忙牵住她的手,“我帮三嫂带孩子呢,上午青桐她们也在寻你。”
“我来你这边时,她们正商量着去前头踏青,你要不要一起去?”李相宜问道。
洛芙来了半日,只在帷帐溪岸走了走,没去远的地方,这时听闻,便欢喜答应,“我正好也想出去走走。”
一行六人,都是同样初为人妇的,她们踩过溪上浑圆的巨石,跨到溪对岸去,婢女们提着地垫茶水,远远缀在后头。
众人走在一条被踏平的青草小径上,工部侍郎家的许青桐说起上回花朝宴的事,“芙儿妹妹,你这般人品样貌,我们是有目共睹的,落水的事儿,我们都知道是个意外,更何况当时相宜也在场。”
洛芙知她想与自己亲近,陆政任工部尚书,可谓是她们家的顶头上司,可是她并不想谈论此事。
詹事府少詹事家的周岁禾附和道:“都是些吃不到葡萄,发了酸醋乱嚼舌根的。”
一时你一言我一语,不久又扯到谁谁谁家纳了小妾,小妾如何会作妖,找得男人宠妾灭妻。
洛芙听了许多八卦,正听的津津有味,礼部尚书家的顾雪晴道:“咱们这里,就你们两人的夫君没纳妾了,快将你们的驭夫之道交出来!”
洛芙和李相宜面面相觑,一时有些发懵,洛芙怕招人嫉妒,自然不能说陆云起自己发誓永不纳妾的话。
见两人不说话,便有人道:“哟,还藏私了,当不当咱们是姐妹了。”
李相宜暗中朝洛芙眨眼睛,而后清了清嗓子道:“我们哪有什么驭夫术,你们瞧着,等个一两年,你看他们纳不纳妾。’
洛芙忙帮腔,“对,才成亲没多久,还没厌烦呢。”
李相宜遂转移话题道:“今日春光大好,许姐姐,你上回作的那首七言春日,真真将我醉倒,不如你瞧着这晴空幽谷的,再来一首大作。”
许青桐对诗词很是热爱,听李相宜这样说,不禁诗性大发,便道:“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你们每人也要作一首。”
李相宜笑道:“这有何难。”
洛芙知道李相宜极擅诗词,可她却一窍不通,不能说一窍不通,她和陆云起一样,对韵脚、平仄和遣词用句都是熟知的,硬要作来,也是可行,但用词生硬,没有感情,通篇都是些描述词。
此刻,洛芙便偷偷去扯李相宜衣袖,拉她走到一旁,小声道:“好姐姐,快给我说一首你现成的诗来,我作不出的。”
李相宜知洛芙不喜诗词,笑道:“你家陆公子才华横溢,被京中士子奉为诗仙,你且将他平日里随意而作的讲给她们听,必定拔得头筹。”
洛芙偷眼去看其余人,见她们各自分散开来寻找灵感,并不关注她们这边,便小心附到李相宜耳边,柔声道:“李姐姐,我只与你说,我夫君的那些诗词其实不是他作的。”
山谷里,黄鹂歌喉婉转,绿草如地毯般铺展至远方,小黄花点缀在草丛中,似星辰漫散,李相宜便是在这样的春色中,知晓了一个最使她震撼的真相。
“夫君他和我一样不爱诗词,也不通诗词,他的那些诗啊,都是大哥作的。”洛芙望着前方青翠山谷,并没有察觉李相宜面色骤然变白,兀自道:“诶,陆家大公子你有没有听说过?便是那位有谪仙人之称的大公子。”
李相宜身子不由发了颤,她呼吸沉重,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一个踉跄,左脚踩至小径边缘,进了一个浅坑里。
她蓦地跌倒,洛芙在旁,惊呼着伸手去拉她,却晚了一步,李相宜刹那跌坐到地上。
洛芙急忙去扶她,一叠声儿道:“怎么了,崴到脚了么?疼不疼?来,我扶你起来………………”
边上的其余人也拥了来,纷纷来扶,可李相宜却伏在膝上,呜咽哭了起来。
洛芙以为她脚上伤得厉害,不然哭声怎么如此令人心碎,内疚道:“都怪我,怪我没牵住你,“
身后跟着的婢女们此刻也围了上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怕她伤得厉害了,想带她回去看大夫,可李相宜却啜泣道:“好疼......让我哭一会儿。”
李相宜带来的婢女中,有一个忙回去溪岸那边禀报,大家焦急的等了好大一会儿,李相宜才渐渐止住了哭泣,她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眼圈湿红,鼻尖也哭得红通通的。
洛芙忙扯了方帕给她拭泪,抽噎道:“是不是还很疼?丹溪回去唤人了。”
李相宜面色发白,摇了摇头,撑着腿想起来,洛芙忙伸手去扶她,其余人也来相扶。
才走了没多远,就见一年轻伟岸的男子从小径那头疾奔而来,到了近前,急切道:“相宜,你还好吗?来,我抱你回去。”
来人正是李相宜的夫君赵承宇,他才来溪谷,本想接李相宜回家的。
李相宜脚上其实没有很痛,此地这么多人,哪里肯让他抱,吸了吸鼻子,道:“不用,我自己能走。”
赵承宇却二话不说,将李相宜打横抱起,径直往回走。
不多时,一行人返回溪岸帐篷处,李相宜从赵承宇怀中下来,笑着与众人道别,“无妨,方才只那会子痛得钻心,现在好多了。”
众人见她面色恢复了些,心下稍安,最后只剩下洛芙时,李相宜却叫她走近了,附耳对她道:“芙儿妹妹,有件事我一直想向你坦白,其实当日游湖赏荷,是陆云起叫我带你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