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坷向往江南。
他不是向往江南那宜人居住的环境,向往的只是去江南,又不只是江南,他的向往就是四处看看,江南的好有多好叶无坷不知道,所以想去看看是否真的千里莺啼绿映红,也想试试小楼一夜听春雨。
这个时节去应该不是江南最美的时候,可诗词里还说江南没有不美的时候,这个时节去,也有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每个人都有去江南的理由,有人想看的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有人想看到是谁知江南无醉意笑看春风十里香,少不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也少不得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叶无坷最想看的江南,是桂花。
吴阿奶说,三月的杭城桂花就开了,不管你是走在大街还是小巷,是山高处还是水流处,也无需你仔仔细细的去闻,那桂花香就在你旁边呢。
叶无坷给吴阿奶做的桂花香皂粉她很喜欢,逢人就说这就是她家乡的香。
可叶无坷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吴阿奶开心的不是那香味对了,而是活的地方对了,见到的下一代人对了。
从长安出发一路往江南道赶路,正常走不着急的话会是在二月初,陛下没有明确的意思让他们快一些还是慢一些,但陛下明确的意思是让他们绕一些。
只要他们身上穿着廷尉府的锦衣离开长安城,那就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从冰天雪地的北方一直盯着他们到春暖花开的江南。
屠村案和空饷案,这两个案子牵扯进去的人必不会少,其中有多少穿官衣的,谁也说不清楚,而这些穿官衣的又会牵扯到多少穿更大的官衣的,那就更无法做出判断。
关键在于,那个地方,身为宰相的徐绩才刚刚去过。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关联,有多大关联,现在说不得,也不好说。
奉旨南下查案的队伍该怎么走怎么走,叶无坷他们选择自己走,他们知道,哪怕是换了寻常百姓的衣服出城也未必瞒得住人,因为这个案子,不管徐绩是不是干干净净的他都要仔仔细细盯着,尤其是他若真的干净,那他就会借着这个案子让人再次意识到他才是整个大宁之内唯一可称得上手眼通天的朝臣。
既然明知道有人盯着他们,叶无坷还是选择跟着商队走,是因为带着队伍走一路上事情太多了,到任何地方都少不得和地方官员接洽,他不是那个性子,哪怕他会哄人,他也不是谁都哄着。
他们是跟着东广云汇的车队出发,这当然还是瞒不住人,高姑娘和曹猎之间的关系只是没人敢随便提及,并不是没人知道。
倒也无所谓,反正要躲的也不是眼线只是麻烦。
这次东广云汇的车队要去的也是江南道,朝廷要在江南道设江南织造府,到时候东广云汇发往大宁内外的丝品,几乎全都要从江南织造府过手。
派过去的官员要熟悉商业上的事,自然也少不得东广云汇的人帮忙,队伍随行的人中,说不得就有去江南织造府任职的官员。
这次的领队,依然是哪个看起来和和气气的胖子,不同的是从南到北和从北到南,以及总是笑呵呵的他还是那么笑呵呵的可笑容不一样了。
叶无坷似乎也无区别,他出门的时候还是带上了大哥给他做的躺椅,估算着,走到江南道的时候他的伤势也就勉强好利索,但他是装的,他其实没有伤筋动骨的伤。
姚三斤是个很健谈的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喝酒,喝了酒就更健谈,从长安走到江南道这一路,走多久他能和你聊多久,而且不会让你觉得重复以至于厌烦。
他是那么喜欢聊天的一个人,归根结底他是喜欢人。
他喜欢每一个人,不管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若他不喜欢,他又怎么会让你免费欣赏藏在他阅历里的万里江山和古往今来?
当一个人喜欢和你说话且没有恶意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伤害了他的那份热情,他未必是对你有所图,他只是喜欢说话,都未必是喜欢你,哪怕淡淡的回应也好过不回应,也许从他话里你得到的会是一整个你未知的世界。
从长安城出来之后姚三斤看起来和过去变化不大,谁主动找他聊天他都会聊的很热情,他从不会淡淡的回应别人,他的回应永远让你觉得他很认真很在乎。
可是曾经的他,是喜欢主动找人聊天的。
大奎二奎跟着叶无坷南下,三奎留在长安城照顾阿爷。
本来叶无坷以为师父要留在长安的,因为长安还有个叫小桃的女人让他朝思暮想,可苗新秀说他也要去那个叫栖山禅院的地方看看,看一位再也见不到的朋友,送一个再也不想见的故人。
他说的是两个人。
阿诺诃也随商队一起南下,朝廷的意思是他可以留在长安,他甚至可以在长安之内选择一个地方继续讲经,长安城里有许多胡人,也都信封禅宗,阿诺诃在长安城里也不会缺少追捧,他留在长安甚至还有另外一种很重要的意义,那就是他具备加深加强与漠北诸国往来的作用。
可阿诺诃的选择是去栖山禅院,去向问禅师生活过的地方。
去往江南春,可每个人心里好像都没有那么高兴,只是看起来,都很高兴。
叶无坷亦然。
漠北的事后劲儿还没过去,不只是姚三斤和阿诺诃还没过去,每一个去过的人都没过去,哪怕是二奎,夜里偶尔也会惊坐而起大声喘息。
其中劲儿最大的,是说着回家去的和尚,和回不去家的勇士。
高清澄一路上都很安静,听着叶无坷给她讲漠北的事,讲那四十八名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修罗场的边疆老兵,讲那个在木塔上蹲下来身负重伤但依然不把黑武九境大剑师放在眼里的不正经的和尚。
没去漠北的高清澄,也被这故事的后劲儿打的情绪低沉。
她说,我们和东韩人渤海人西域人漠北人黑武人都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们的家可以很小,是这个村那个村,我们的家也很大,是一整个中原。
叶无坷说,走,咱们去江南道的街坊家里串个门的时候,高清澄的心情才稍稍好了些,可她的心情不好,更多是因为自责。
可是啊,她为什么自责?
事情不是廷尉府筹办的事情,人也不是廷尉府安排的人,整件事最大的错处就在于鸿胪寺对于黑武人的低估,可警钟就在于此,鸿胪寺这个层面的决策,就已经能牵扯进去很多人命了。
当叶无坷讲到那个抱着巨汗而死的车夫的时候,高清澄的手微微颤了颤。
“北川小队不是廷尉府的规制之内的人,他们有些特殊。”
高清澄说:“有些人犯了错不能被宽恕,有些人犯了错可以被原谅,在于能不能弥补,从法度上说,你甚至可以原谅的杀人犯也不会被宽恕,因为人死了就是死了,你做什么也弥补不了,从人情上说,你不能原谅的罪犯也许可以被宽恕,世上无常事,最纠结不过情理。”
“北川小队的人大部分都是这样出身,他们身上都有些法度不能容人情能容的过往,有的人犯了错会连累亲人朋友,有的人犯了错会连累三族甚至九族。”
他看向叶无坷:“这是法度上的震慑,可不得不说其中有些人确实冤枉,朝廷不可以有法外开恩的事,一件都不可以,但廷尉府可以有,虽然廷尉府在百姓们心中代表的就是执法的衙门。”
“这些被株连的人可以为廷尉府做事,他们的家人就能得到相对的自由,在一个和过去足够割裂的地方,安静的像个平常人一样活着,代价就是,有人要为他们能像是个平常人一样活着而去拼命,这种事永远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因为于法不合。”
她看向叶无坷,不确定叶无坷能不能理解。
因为叶无坷是个心中对错格外坚定的人。
“他们.......”
叶无坷看向高清澄问道:“战死在漠北,得到的会一样吗?”
高清澄点头:“一样,也不一样,抚恤没有区别,别人得到的他们一样都不会少,可他们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朝廷颁布的公告上,你能想得出来,一旦他们的名字出现在朝廷嘉奖的公告上,那就意味着国法崩坏。”
叶无坷懂。
他问:“束休也是?”
高清澄点了点头:“束休也是。”
叶无坷没有再问什么,高清澄也没有再说什么。
叶无坷在想:其实我也该是?
“说说徐公吧。”
叶无坷看向高清澄说道:“虽然我知道有些没道理,可我总觉得江南连发两件大案的事和他应该有关。”
高清澄回答道:“目前来看应该是没有关系,徐公对这两件案子的上心足以证明这一点,因为他......本就是一力主张削弱武将权力的人。”
江南道旧山郡的空饷案,说的并不是战兵。
按照朝廷的制度,每个郡,至少要保持一千二百名厢兵的规模,厢兵不在大宁正规军队建制之内,按照战兵规格的三成发放军饷物资。
这些厢兵在农闲的时候聚集起来训练,也负责本郡之内剿匪和维持治安的事,农忙的时候回家去干活,能成为厢兵的,必须是农民出身,必须身世干净。
旧山郡上报的厢兵规模就是足额的一千二百人,可徐绩到了之后发现,旧山郡的厢兵人数其实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九成的军饷都被吃掉了。
这是大宁立国以来发生的第一件吃空饷的案子,不说被吞掉的军饷物资有多少,只说在其意义上,就大到足以惊动陛下亲自盯着亲自部署。
作为宰相,徐绩已经将当地的官员收监,可是这案子还是要交给朝廷派人来审理,按理说,应该来的是刑部,大理寺,以及御史台的人。
可陛下直接让廷尉府接手,这事就好像一条完整的链条被陛下一刀给斩断了。
“吃空饷的首犯,是旧山郡的府丞赵君善。”
高清澄道:“涉案的银款,算起来超过一万五千两,按照大宁律例,他必死无疑......但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他交代不出来那些银子去了哪儿,而他家里也什么都没有搜出来,所有能查的地方都查到了,一无所获,除此之外还有点难办的地方在于......”
她看向叶无坷道:“他曾是陛下的结义大哥大将军夏侯琢的亲兵。”
【接下来的几章会是铺垫,情节进展会显得有些慢,大家可以攒一攒一口气看完,追着看的话就把提到的人和事在意一下,之后都会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