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叶无坷才带着林东升回到铺子里,此时阿爷已经坐在堂屋里喝茶了。
他说自己是年纪大了睡的少,可那一杯浓茶下咽苦涩提神,从不与少年说担心的老人家,也许代表着天下绝大部分老人家。
村子里许多老人家最怕小一辈觉得自己絮叨,可很多时候老人家除了絮叨已经没办法再多做些什么。
腿不得力,手不能提,又怕自己碍眼,于是很多时候还要假装冷冷淡淡。
人越老想的越多,偏偏就错的也多。
很多老人家都是这样,但叶阿爷不是。
阿爷才不会怕叶无坷兄弟俩觉得絮叨,他才不是那种瞻前顾后让自己活的又累又憋屈的人。
“到长安没多久就学会了夜不归宿。”
老人家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准备让叶姜头好好做个解释。
叶无坷把肩膀上扛着的袋子往老人家面前一放,砸的地板砖都震了一下。
老人家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一口袋苞米粒使劲儿放地上也是这般样子。
跟着叶无坷进来的林东升也把扛着的口袋往地上一放,地板砖第二次震动了一下。
阿爷微微侧目。
一袋子百十斤的苞米粒还不至于让阿爷为之动容,两袋子就不一样了,那可是两袋子!
“知道出门之前为家里备下粮食,还算懂事。”
阿爷扶着座椅起身,打开面前的口袋,自从离开无事村后就没闻过这苞米粒的香气,老人家忍不住捧起一把闭上眼睛重重一嗅。
嘶
嗯?
手感和嗅觉都不对。
老人家一睁眼,就看到手里捧着的竟是碎银子,这一捧,就得有个五六两的分量了。
他低头一看,哪是什么苞米粒,这满满当当一口袋都是碎银,简直是能亮瞎人的眼睛。
林东升紧跟着把第二个口袋打开,那银子闪着光芒冒着宝气映入阿爷眼帘。
“看阿爷这样子好像是专门等着我回来教训我一下?”
叶无坷掐着腰道:“你可知道我这一宿打工赚钱多不容易?辛辛苦苦,整夜不睡,熬到现在才赚了这区区两麻袋,你还打算教训我?”
阿爷:“我没有”
叶无坷:“道歉。”
阿爷:“嗯?”
叶无坷:“我再辛苦,赚钱还不都是为了孝敬您?”
阿爷:“对不起,阿爷错怪你了。”
站在叶无坷身后的林东升叹了口气,心说果然连小爷这般丰神俊彩的人都不能免俗,你看看,是不是有钱就想上位
叶无坷身上还有一个斜挎包,正是他自己做的无事出村包,他从里边取出来给大家带的早饭:“阿爷你们先吃饭,我去洗把脸,夜里兼职赚钱,一会儿还要去鸿胪寺报到。”
林东升连忙跟上去:“我给小爷打洗脸水。”
阿爷一怔。
心说姜头带的这个跟班儿是在哪儿找来的,眼熟。
等叶无坷洗漱完之后,阿爷把一个装满碎银子的荷包递给叶无坷:“第一天去衙门,不能小气了,若是需要请客吃饭,你就主动些。”
叶无坷道:“我请客吃饭?我怎么能助长这般不良风气。”
阿爷道:“听话带上,怎么也是去衙门了,以后就是公门里的人,身上不带钱怎么行,不能寒酸了。”
叶无坷一摆手:“不用,我留了点儿。”
阿爷不放心的问:“够吗?”
叶无坷道:“够。”
他从桌子上抓了俩包子就往外走:“我得去鸿胪寺了,第一天不能迟到。”
阿爷跟在他身后:“到了公门里改改你那碎嘴子的毛病,多做事少说话,要有眼力见儿,不能让人看不上。”
叶无坷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回应:“知道啦知道啦,快回去吧,好好歇着,你还不了解你这好大孙儿?我人缘多好啊,鸿胪寺里个个都得喜欢我。”
阿爷跟出门外:“少说话多做事啊,多喝水,别上火了。”
叶无坷:“知道啦!”
挥手。
林东升回身向阿爷弯腰行礼:“老祖儿快回去歇着吧,有我伺候小爷呢。”
阿爷:“老老祖儿?”
林东升已经跟上了叶无坷,叶无坷就像个第一天去学堂的小孩子,背着那个看起来很实用也很漂亮的无事包,走路都是欢快的。
阿爷其实想表现的深沉稳重些,可这一天来的太突然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放心的下。
不到一年前,姜头还是那个在村里和老太太们蹲在墙根儿下边扯闲篇的孩子,一转眼,竟然已经能进入公门做事了。
他看着姜头越走越远,脑海里,蒜头的身影逐渐和姜头重合在一起,老人家心里一酸,不知道蒜头现在过的怎么样。
叶无坷一边走一边想着一会儿到了鸿胪寺会是什么场景,要说他一点儿都不心慌那是假的。
鸿胪寺可能是大宁百姓们最不熟悉的衙门之一,许多百姓甚至都不知道鸿胪寺的存在。
就算知道的,也觉得鸿胪寺大概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事。
就比如家里来亲戚了,专门负责端茶倒水敬酒让菜的那个。
“林东升。”
“在呢小爷。”
“鸿胪寺是最讲究礼貌规矩的地方,关大人来看我的时候都不空着手,你说咱们去是不是应该也带点礼物?我阿爷说的是不是有点道理?”
林东升:“咱这不是带着呢吗?”
叶无坷道:“是不是过于单调了?”
林东升:“应该不会吧。”
两人一路打听着往鸿胪寺过去,鸿胪寺所在距离长安城未央宫并不远,确切的说,是在宫城范围之内。
没到地方叶无坷他们就被拦下来,他如实说明自己身份和来意之后,当值的人让他在外边候着,等鸿胪寺的人来接。
在楚国时候鸿胪寺并不是单独的衙门,隶属于礼部,并无多大实权,正如百姓们以为的那样,楚国的鸿胪寺办的都是迎来送往的小事。
若涉及两国邦交,有会谈的要事,一般都是楚礼部侍郎或是尚书直接出面,鸿胪寺的人只负责安排仪程规格。
大宁立国之后,皇帝提升了鸿胪寺的职权,将其从礼部划分出来,独立成行。
鸿胪寺卿的地位大幅度提高,直接成为对外接洽的第一要员,而礼部,则逐渐成为专门负责大宁国内诸事的衙门。
大宁第一任鸿胪寺卿也是楚时候的旧臣,做事中规中矩,在位十几年最大的功劳,就是把鸿胪寺筹建起来。
第二任鸿胪寺卿赵泛舟,此人也是雁塔书院出身,当年在雁塔书院做弟子的时候,就曾经创造过单挑五位老学究而不落下风的战绩。
书院老院长曾是楚国大儒,创建书院的时候邀请了一批好友和他的学生来帮忙,这些人,确实还有些楚时候的迂腐。
赵泛舟是个被书院所有老先生都排斥的学生,因为他只服道理,对的他就听,错的他就干,别说什么学生要服从先生,你错了,你就是皇帝我也跟你干。
以他的脾气秉性,在书院自然没什么好人缘,结业的时候,甚至有几位老先生宁愿辞去书院教习职位也不给他签字。
可赵泛舟门门功课都是上等,那几位老教习不给他签字,他就去堵老院长,站在院长大人的门口扯着嗓子喊。
院长啊院长,你创建的书院是大宁的书院还是你老人家的后花园?
书院教导出来的弟子,到底是要为大宁做事还是只学会给你书院先生溜须拍马就够了?
老院长听闻之后亲自调查,然后真的就劝走了那几位不给赵泛舟签字的老教习。
老院长说,存私心授业教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功课,书院的规矩应该改改了,学生错了当然要罚,因为学生终究是学生,是来书院学习的,自身肯定有所不足,教习错了当然要加倍罚,因为教习的职责就是要教学生什么是对的。
赵泛舟结业了,同时干掉了书院五位老教习,一战成名。
大家都说他是后生无畏,可唯有他一个劲儿的说上当了上当了,院长大人,心是真坏。
借刀杀人这一套,院长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院长当然早就知道那几位老教习迂腐守旧,教东西的时候也存私心,可人是他请来的,他总不能直截了当的就把人开除。
借着赵泛舟这事一闹腾起来,连陛下都听闻了,老院长趁势出手,就算有人骂也不是骂他
此时此刻,鸿胪寺。
关外月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寺卿大人,小心翼翼的问道:“一会儿叶无坷就到了,他被洪胜火提前挖了去,属下确实劝不动他,不过好在还是在咱鸿胪寺做事,没去别处。”
赵泛舟看了他一眼,关外月连忙低头。
赵寺卿做事历来看重结果,洪胜火虽然也算是鸿胪寺的人,可毕竟还挂职兵部,将来叶无坷跟着洪胜火去兵部也不是没可能。
关外月这事办的不妥当,他就不爽。
见寺卿大人不说话,关外月俯身道:“那,属下先去门外迎迎他?”
赵泛舟一边收拾他养的那几个盆景一边说道:“人都不是你的人,你去迎什么?要去迎也是洪胜火去迎,你没别的事做?”
关外月心说幸好没说请寺卿大人见见叶无坷,寺卿连他都不准去,要是说了,寺卿大人指不定还有多大火气。
“那,属下就不去迎了,和黑武人的谈判还有许多事要去筹备,属下先告退了。”
赵泛舟嗯了一声:“去吧。”
关外月见寺卿大人真的没有见见叶无坷的心思,忍不住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叶无坷到了之后,让他来拜见大人?”
赵泛舟:“拜见我做什么,拜见洪胜火就够了。”
关外月俯身:“是,那属下告退。”
正说着呢,一名鸿胪寺官员大步跑进来,看到赵泛舟后连忙俯身:“寺卿,叶无坷到了。”
赵泛舟没说话,关外月挺胸道:“到了就到了,你急匆匆的跑过来跟寺卿大人说,难不成,寺卿还要亲自去见他?”
那官员道:“叶无坷给咱鸿胪寺带了些见面礼,下官觉得,寺卿大人若是不去的话,关大人应该也是该去看看的。”
关外月道:“带了几样啊就让你跑来跑去,咱们在鸿胪寺做事还没见过礼物?”
那官员道:“就就带了一样。”
赵泛舟哼了一声,继续剪他的盆景。
关外月咳嗽了几声后说道:“带了一样我就不去见了,我去他家看他还带了五样东西呢。”
那官员:“虽只一样可是,可是,可是带的多。”
他看向赵泛舟:“是带了一马车银子来,足足一马车,装满了!说是给咱鸿胪寺带点经费,不成敬意。”
关外月:“咳咳”
差点呛着。
赵泛舟:“带点见面礼就必须关外月去接他?鸿胪寺又不是没有规矩!”
他把盆景一丢:“头前带路,我去看看我那未曾谋面的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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