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巡按上了船,自然要选最好的位置。
小吏拦阻不得,又去找人商议一阵,然后前来禀报吴巡按:「大人,我们商议了一下,大人的事要紧,我们先开船到天京城的渡口停下,送你们到了之后,再回去卸货。」
「这会不会太耽搁你们的事?」吴巡按问道。
小吏忙回道:「大人忧国忧民,我们这点小事,如何能和大人的事相比吴巡按抚须道:「倒是个明事理的,那就这样办吧。」
小吏大松一口气,赶紧告辞去吩咐舵手,准备起航。
吴巡按凭栏而立,眺望东流,对着旁边的徐青道:「公明还在想什麽事?
7
徐青:「恩师,事情不对劲。』
「怎麽了?」
徐青低声道:「这船里装的是盐。』
徐青到底为人多疑,上了船之后,便趁机运神魂出壳。他现在的神魂,
即使白日里,没有暴晒的情况下,也能出壳停留半响,只是不及夜游那般从容自在。
何况船舱阴暗,跟黑夜无异。
徐青先是偷听了小吏和里面人的谈话,又去查了货物,才知晓这是一艘走私盐的官船。
因为林天王没有跟徐青提走私盐的事,徐青也没将林天王去黑吃黑酬金的小岛联系在一起。
何况林天王一开始本身也不是奔着私盐去的。
徐青将自己得到的信息与吴知县选择性提出,只说是自己观察蛛丝马迹发现的。
是否事实如此,当然需要吴巡按自己判断。
「这一船若是私盐,那可不是小数目。怕不是有上万两银子。」吴巡按一惊。
徐青:「恩师,别忘了他们的盐引都是真的,那些盐引拿到黑市去卖,
也值起码三万两银子。」
吴巡按抚须:「有了盐引,哪怕是私盐也能当官盐卖。」
徐青点头。
盐引理论上只能卖官盐,但是有了盐引,私盐能当做官盐卖,成本直线降低。
「公明,此事,你怎麽看?」吴巡按外事不决,已经习惯性依赖徐青。
徐青:「恩师,记得你说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吴巡按闻言沉思一阵。
他被人刺杀,可以说是教匪报仇,那是私事。其实官场的规矩是这样,
私事再大,那也是私事。出了人命,能闹大。
但你这不是没死嘛。
因此要服从大局,没必要撕破脸。
闹出去也不好听,搞得好像我大虞朝政斗跟黑道火拼一样没底线,动不动就搞刺杀。
这不就是让人看笑话吗,还会让官心惶惶。
但公事不一样,闹得越大越好。
哪怕一个贪官,也希望有公正廉明的官声。
吴巡按能坐稳这个巡按御史的关键便是要有一颗公心。
别的事可以糊弄,国家大事岂能糊弄?
吴巡按想通之后,立刻知道这是一波刷政绩声望的机会,管他背后是谁,他背后可是君父,是皇帝陛下,是天子!
吴巡按狠狠拍着栏杆,说道:「公明,你说得对。本官岂能有负君恩。
这事,本官管定了。」
他是南直隶巡按御史,理论上南直隶任何事务,都可以监察,并有一定程度的执法权,只要事后补上奏本即可。
当然,若是朝廷命官,他也没法先斩后奏,但监察弹劾是可以的。
一般来说,朝廷都是信巡按御史的,哪怕巡按御史错了,不是大问题,
也会帮忙站台。
因为巡按御史代表朝廷的权威。
这也是巡按御史威人心的地方。
徐青说道:「恩师,我算过,船上最多不过三十人,凭我们的实力能吃得下。然后再让河道巡检衙门的人过来接管,问清楚他们走私交货的地点,
联合河道巡检衙门一起执法,此事便可以收尾了。」
河道巡检衙门理论是可以打击走私的,有相应的执法权,再有吴巡按背书,法理上没有任何问题。
不得不说,我们李巡检又要躺赢了。
好大侄,把天大的功劳塞嘴里,想吐出去都难。
李巡检也是吴巡按的老部下,自然用着放心。
他也有心提拔李巡检,毕竟自己在南直隶总的来说,还是势单力薄。这时候不任人唯亲,难道让他任人唯疏不成?
有徐青和法月领头,加上武僧们,一船上的人,不到两刻钟,全数被拿下。
毕竟他们也只是天京城五城兵马司的普通官军。
战斗力属实一般。
徐青他们搞定之后,自然有他们带来的江宁府官军帮忙看守,随后徐青派了个眼熟的官军去通知叔父。河道巡检衙门不远,半柱香不到,李巡检就带人赶来。
随后清点船上的货物,将油毡布扯开,里面都是一筐筐白花花的粗盐。
李巡检平日里知晓有人走私私盐,像这样的官船都有天京城兵部的通行令,平时根本不敢拦下检查。
见到满船的私盐之后,李巡检依旧被晃花了盐。
盐铁暴利,更是国本。
正因如此,才有人不惜而走险。
无它,利润太大。
『叔父,你在我这呆着就行,剩下的事自然有人处理。」徐青等到李巡检来,终于松一口气。
实在是从昨晚到现在,他的心神一直紧绷着,不时还如进入绝对专注的战斗状态。
饶是少年人的精力,也顶不住了。
他现在急需要深度睡眠来恢复精神体力。
只是先前的情况,徐青也不敢睡过去。
法月这些人,说到底让他还是不够放心。
这世上,他只信李公夫妇不会害他。
高处不胜寒啊。
爬得越高,越分不清身边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当然,徐青也多少有点精神反应过激,毕竟他气运里黑气没啥变化,足见短时间内,不会有生命威胁的事发生。
但这黑气到底存在,令徐青不十分踏实。
其实这也是战后综合创伤症的体现。昨晚到底杀了不少人,哪怕徐青,
也会本能有点心理上的应激反应。
有李巡检陪着,徐青沉沉睡去,只是没有以往踏实。
恍惚中,他做了噩梦。
看见火光,然后是一张张人脸跑出来,个个面目挣狞,似讨债的厉鬼。
他们个个往徐青身上撕咬。
「青铜镜!」
徐青下意识召唤青铜镜,却发现自己就在青铜镜里面。
「这些恶鬼其实也是我的念头显化。」徐青突然明悟过来。
烦人!
被自己的恶念骚扰,徐青颇有些烦躁,却有些无可奈何。
他发出一声鹤,强制自己醒来,摸了摸额头,出了不少冷汗。身旁的李巡检见徐青醒来,忙问道:「青哥儿,做噩梦了?」
徐青点头,「不妨事。」
他这休息也没休息好,但体力倒是恢复了过来。
随即徐青陷入沉思。
李巡检知晓徐青有突然想事的习惯,没有打扰,陪着侄儿。他心里也是心疼侄几儿,年纪轻轻背负了许多。
只是人在尘世,身不由己的事太多。
他仅能尽己之力,不给徐青拖后腿。
『正常人杀人太多,也会有困扰,若是意志坚定,或者天生恶人,倒也没啥,甚至能以此让自己看着很有煞气,吓唬普通人。我倒是不怕这些恶念影响我的神智,只是由于我神魂强大,过于敏感,因此没法将其忽略过去。」
徐青意识到,为何一些古书记载里,修仙得道的人,往往不愿意杀生,
看来也是有相关的困扰在里面。
「哎,还是缺了修炼神魂的法门,许多坑自己不踩都不知道。」徐青得亏自己没有去参军,破阵杀敌,否则被这些恶念侵扰,烦也烦死了。
而上次赵宅之战,他说到底就动手杀了一个教徒,确实不明显。
大规模杀生的事,出现在昨夜,一下子杀生过多的弊端就显现出来。
其实这毛病也得神魂强大才能体现。
徐青先前神魂也没有现在强,这也是赵宅之事过去后,没能察觉的原因。而且应该可以随着时间化解。
这就像人内心的伤痛一样,当时再撕心裂肺,时间一长,自己会本能淡忘。
「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前人之言,确实发人深省。我现在算是性命双修,却没有正统的金丹法之类来统合自身,走一步算一步,自然对于修行路上遇到的障碍懵懵懂懂,
事到临头才能反应过来。」徐青深刻反思,对于修行法门的渴望愈发迫切。
牛魔大力拳丶八卦游身掌丶鹤形术说到底都是修持肉身的外法,不涉及最根本的性命之道,以及更上层的丹道。
丹道不是一个具体的词汇,而是一个概念。
丹是什麽?
古人修炼提到的丹是金丹,金性不朽,丹代表圆满。
这种圆满,其实就是更系统的整合自身一切。
想来想去,徐青还是有些烦躁,乾脆起身到了甲板上打拳。
这官船够大,甲板十分宽阔。
他展开八卦游身掌的身法,练起牛魔大力拳。
昨晚的实战经验,正好藉此融会贯通进拳法里。
王护卫提到过,武道练得深处要通「意」,什麽是「意」,王护卫也答不出来。
徐青倒是有点感触。
他出拳的时候,想像自己是盖世牛魔,杀生无数。体内的恶念,都仿佛有了宣泄的渠道,这一拳拳下来,威势骇人。
打了一通拳,徐青非但没有精神疲惫,还畅快了不少。
果然念头通达是修炼神魂的关键。
「我要是刚才一直坐定,体内恶念没有宣泄的渠道,反而会越来越烦躁,形成内耗,甚至损伤神魂。」徐青打完拳,念头通达,快意不少。
而且河面开阔,远山如烟,更让人心旷神怡。
天地造化的风景,也是能够让人心神治愈。
旁边李巡检见徐青神色轻快,终于放下心。另一边,对官船上小吏的审讯已经出了结果,吴巡按已经命令李巡检带来的舵手,开船前往这一船私盐的交货地点。
盐帮走私也是南直隶的一大患。
但是盐帮总是剿灭不乾净的,不过能抓住一些,也是实打实的政绩,
吴巡按甚至朝廷的人都知道,盐帮灭不乾净的症结其实就是在朝廷自己身上。因为官盐太贵了,质量又不好。
这是体制的问题,非人力意志可以扭转。
甚至在百姓看来,官府打击私盐,本来就是恶政。民间阻力大,更是加大了官府打击私盐的难度。
吴巡按当然不想从根子上解决这个问题,谋万世那是内阁执政要考虑的问题。
他本质上求的是升官发财。
这破官当到现在,尽贴钱去了。
三甲进士苦啊。
另一边,法月也刚刚结束入定。他的精神很不错,这时也来到甲板和徐青打招呼。
「徐三元这麽快就摆脱了煞气的迷惑,读书人诚心正意,确实在这方面,颇是厉害。」法月观察徐青的神色,暗自惊讶。
「见过徐三元。」他惊讶之馀,向徐青见礼。
徐青自然回礼,若有深意地说道:「大师好气色。」
法月人情练达,又深知徐青的本事,知晓对方是在点他杀人过多的煞气后遗症的事,法月道:「人造杀孽,心神确实容易受到影响。尤其是徐三元不同于常人,这方面是要敏感一些。贫僧消除煞气的办法靠的是本寺佛法,
若是徐三元想学,却得皈依本寺,方可得到正法传授。并非小僧故意隐瞒。」
他微微停顿,接着开口:「本来徐三元若是受其困扰,小僧也是打算恢复精神之后,给你诵念心经,平定心神的。」
这确实是他心中所想,因此直率的说出来。
徐青:「大师不必这般客气,我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就是对这些事比较好奇而已。」
法月:「公子豁达之人,小僧也是深知的。」
他说话时,心里也免不了向佛祖告罪,这偶尔逛语,也是不得已为之。
毕竟佛门有个说法,叫做方便逛语。
乃是为了顺应世俗,少起纷争。
他总不能说徐三元心眼小,直接将自己在城里的对头起家灭门了吧。
虽说这事是何知府干的,但知情人土,也清楚徐青在里面的作用不低。
这年头的读书人,心狠手黑着呢。
昨晚的事,足可以看出来徐公子是何等人。
徐青微微一笑,都是有修行的狐狸,聊天就是累,不过徐青现在挺看得上法月的,他肯定是愿意力挺法月当金光寺的话事人。一起杀过敌,又能一起分赃,这都是关系铁的证明。
徐青说道:「不知贵寺平日经营什麽为生计?放贷丶收租子——」
法月嘴角一抽,要不要这麽直白,佛祖不要面子啊。
他也知道徐公子是行家,说这些事,看来是想合作。这年头做什麽生意都绕不开官府和坐地的豪强乡绅。
徐公子又是豪强,又有官府背景,住持来了也得巴结人家。
法月:「近来僧众较多,香火较少,哪怕有些公子说的营生,也只是勉强维持收支平衡。」
这是实话。
没了何知府那边的支持,香客确实少了许多。
徐青微笑:「我倒是有点想法,想和大师商议。」
结交人最好的手段就是利益捆绑。
徐公子交朋友都是来真的,不搞虚的。
法月一脸求知欲地问道:「还请公子明言。」
徐青微笑:「我实话说,贵寺香火的经营手段太粗糙了,过于依赖达官贵人,没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
「核心竞争力?」这词新鲜,但也好理解。
「公子请细说,不过小僧有言在先,本寺不做家庙的。」
许多豪强土绅会建家庙,实际上就是纯粹放高利贷的场所。
金光寺多少是真心修炼佛法的清净场所,不想把自己搞得档次这麽低。
还有一个原因是金光寺是大禅寺的小宗,背后有自己的品牌,成了别的家庙,总部是要追责的。
徐青:「核心点就在于,要让对方主动将香火钱送过来,而不是因为某个达官贵人的权势将钱放进来。至于具体的事,咱们回去再说。」
话说到一半,搞得法月不上不下的,恨不得马上回去和徐青细谈。
他也是无奈,金光寺的财政收入不行,老住持现在天天都是一副要法月早点上位的嘴脸,美其名自是不想耽误年轻僧人的进步,实际上是扛不住了。
法月也没啥好办法,日常靠出卖色相,讲述佛法,结交贵妇,但那点钱,也杯水车薪。
但住持传位,他也不能推辞。他不当,总有人想当。
当不了住持,修行资源肯定会大受影响,这都是实打实的利益。
两人聊天之际,官船终于靠近交货的小岛。
区区小岛,自然是没法靠岸的。
因此得放信号,让对方派小船来接货。
在此之前,当然得验明正身。
不多时,有一艘小船从岛屿岸边出发,仿佛离弦之箭,朝着官船驶来。
那边小船上的人,刚和官船的人对上切口。
徐青听到对方声音,又用神魂感应到对方雄浑的气血,一惊:「是他?
这边官船上早已埋伏好,就等着动手了。
来人正准备上甲板,威武凶猛的气势勃发。巡检衙门的官兵正犹豫要不要动手。
徐青连忙喊道:「住手。」
这倒不只是对官兵喊的,也是对那雄壮汉子说的。
「咦。」那雄壮好汉自然是林天王,一个起身上了甲板,看向声音的源头,正是他的好兄弟徐公明。
「什麽情况————」林天王也跟着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