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东路院,正堂。
王夫人和夏太太见宝玉和夏姑娘相互见礼,各自脸上都生出笑容。
只是,夏太太的笑容意味深长,王夫人的笑容不疑有他。
宝玉见夏姑娘明眸善睐,宛如秋水含光,眼波润泽柔软,有意无意往自己身上瞟,似是有情又若无情,着实叫人怦然心动。
让他忍不住一阵胡思乱想,只觉混身有些酥软……。
宝玉身边丫鬟,如袭人碧痕之流,对他奉承温顺,甚至任他随意胡来,既有暖床暗度,也有戏水鸳鸯。
但也只限于他自己房内,在外头宝玉其实不敢放肆,即便和金钏调笑几句,都要惹出天大的事,被贾政打个半死。
至于面对外家姑娘,如林黛玉之隔阂,薛宝钗之清淡,归根到底,哪个也不把他放眼里。
即便他看上五儿的美貌,也不过是藉故接近,想要说上几句好话,但五儿也把他当猪瘟样避开。
因此,这几年路径歪曲,在宝玉的眼睛里,除了房里那些丫鬟,天下女儿多半有些高高在上,难以接近,让他生出多少空叹倾慕。
甚至让他觉得,这些锺灵毓秀的水做温柔,本该离弃人间,高高在上,岂是他这种须眉浊物,可以轻易触碰企及。
但是眼前这夏姑娘,和其他外家姑娘相比,竟是这等迥然相异。
夏姑娘那娇媚动人的眼波,并没宝玉常遭受的冷淡厌弃之意,而是一种审视和好奇,甚至还有一丝古怪的亲近。
让宝玉心中生出雀跃喜意,隐约觉得自己在林妹妹丶宝姐姐那里受的疏远冷淡,仿佛都可在这夏姑娘身上得的补偿……。
宝玉心中感叹,到底上天垂怜,难弃风流,让我得见这等可人女子,想到这些宝玉心潮起伏,脸上不禁又现出痴呆样。
好在这时察觉到侧边一道炙热的目光,将宝玉从痴呆中拉。
他下意识侧头,便和那人目光撞在一起,心中又微微一震。
差点脱口而出,好标致的丫鬟,竟比贾琮身边的五儿晴雯,也不差多少,比自己房里的丫鬟更是好了一等。
她一直跟在夏姑娘身边,必定就是夏姑娘的贴身丫鬟,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也是一样的得意出色。
这小丫鬟不敢正眼看人,常用眼睛偷瞄自己,一双大眼睛水润润的,颇有情致绵绵之色,宝玉心中大乐,这个竟是更懂事的。
他只是这一瞬间,竟觉得这丫鬟竟比小姐还要可人。
他心中感叹,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的,得了这一对出色的人儿……。
夏姑娘见宝玉脸上神情变幻,一会儿惊喜,一会儿感叹,一会儿犯傻。
刚刚她还觉得宝玉生了副不错的皮囊,如今见他脸上各种古怪情状,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这劳什子宝玉竟是个呆子,和贾家东府那人相比,更加天差地别,不过看起来和她娘一样,是个容易哄骗的……。
……
伯爵府,贾琮院。
日头即将升到中天,寒春的阳光,从窗棂上射入书房,温煦明亮,将屋内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贾琮正靠书案前的软椅上,手中拿着自己摘录的笔记,仔细研读揣摩。
芷芍坐在书房南窗下向阳处,手中拿着一个绣绷,用晴雯那里刚学的界线法,绣一株花蕾盛放的睡莲。
她身上穿件雪蓝缎工绣交领长袄,布料精美,裁剪精细,贴肩收腰,映照着融和的阳光,将线条婉约起伏的身姿,衬托得盈盈动人。
以至于贾琮在读书的间隙,目光常不由自主被芷芍吸引。
英莲正席地坐在书架前,不知在翻阅什麽杂书,身边放着个粗陶罐子,里面放了坚果零嘴,不时就往小嘴塞几颗。
她如今正到了抽条的时候,时常小嘴不停,母亲封氏宠爱女儿,时常送些精致的零嘴过来。
等到书案前的阳光变得越发耀眼,贾琮便伸了下懒腰,放下手中的书本。
书房外的走廊上,一个红泥小炉闪着火光,飘出甜香软糯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好闻的药气。
如今王熙凤怀孕显怀,日常不宜多操劳,平儿和五儿手中的家务事,便比以往更细致繁琐些。
五儿虽白日都在西府忙碌,但只要得了空闲,每天午前都返回东府,给贾琮操持滋补膳食,张罗完事才返回西府。
等到堂屋里响起脚步,便到了贾琮院里每日午膳时间,英莲第一个坐起,跑去堂屋帮忙摆桌。
……
等院子里的丫鬟满满坐了一桌,贾琮对五儿说道:「如今你在西府管家,事情繁杂,不必每日午前回来操劳,让龄官帮你操持就行。」
五儿微笑回道:「虽眼下二奶奶减少理事,我和平儿忙碌了不少,不过西府那些家务事,倒不是每时每刻都会上来。
一般都集中晨起和日落两个时段,每日晨起各处管事丫鬟和婆子,来上报前一日事务履行。
但有偏差需我们拿定主意,但若无事,或各自散去,或新领当日差事;到日落前各房人等,还会上报本日疑难之事。
至于各处库房丶采买丶领用等事,内外院都有专人管着,由林之孝家两口协领,隔日便向二奶奶院里上报帐目。
所以,寻常之日,我和平儿也就晨起和日落这两个时段比较忙碌,其他时间倒是事情不多。
每日午时前后,正好是空闲时间,东西两府就几步脚程,我呆在二奶奶院里也是白闲着。
不如回来帮三爷张罗事情,还能和姊妹们一起,比我一个在西府热闹些。」
……
其实五儿每日午时前后来回,自然是心中放不下贾琮,也是因为最近宝玉经常过来罗唣,看到有些厌烦,掐准时辰躲过去。
但是这事她没和贾琮提起,因这事眼下也不当事,宝玉就是一贯侨情做作,并不敢做出什麽事。
且王熙凤和平儿都已看出宝玉心思,自会帮她抵挡排解,如今她是贾琮房里的人,就算贾母也不敢怎麽样。
但要是将这件事和贾琮说,以他的脾气必定要对宝玉发难,五儿想到贾琮也是刚刚袭爵,眼下又值春闱在即,不愿给他生出事情。
贾琮笑道:「你既不怕繁劳,那便由着你的意思,只是自己仔细一些,不要过累了就好。」
五儿巧笑嫣然,回道:「三爷放心,我自己知道轻重,就盼着三爷早日熬过这段辛苦日子,早早金榜题名。」
一说到金榜题名,饭桌上的气氛都热烈起来。
这里除晴雯被赖嬷嬷买进贾府,芷芍据说出身犯官之家,也是从小被赖大买来。
其他丫鬟都是荣国府家生子,家中几辈子都在贾家过活,三十年前贾敬登第,她们的父母都还没出生。
她们都没见识过金榜题名的稀罕事,即便龄官和豆官长在江南,也是生于贫穷之家,见识还更单薄些。
一帮丫头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兴奋好奇的话,想到三爷用不了多久,又要体面风光一次,各人都觉得与有荣焉。
……
贾琮突然问五儿:「林之孝夫妇日常做事还算周到吗?
贾家往常那些家生老奴,行事十分僭越,当年赖家兄弟当家时,做了多少为非作歹之事,给家门埋下许多隐患。
上年黑辽的乌进孝兄弟,便被我查出贪卑而被开革,咱们原先是东府的,西府本来就不是我们地界。
如今我们自己当家,就不能再出这样的事,做事只问忠奸对错,既然我们新来后到的,也没必要顾忌那些老脸。」
五儿生性聪慧,贾琮虽然事先没有明说,但将自己这心腹丫鬟派到西府,可不光是出力做事,也是帮着他掌眼西府人和事。
五儿说道:「这几月我在西府,也暗中留意过,林之孝夫妇以往在府上口碑就很不错,不像赖家的兄弟。
虽以往在赖家兄弟手下办事,免不了有些牵连,但二奶奶知道底细,说他们从没主动作恶之事,也算有几分本份。
如今三爷当了家,他们夫妇都见识过三爷的手段,更不敢有什麽非分僭越之举。
我日常仔细观察,曾和平儿姐姐走动各处,他们出入各项帐目都清楚,并没什麽错漏,看言行也是收成的心思。
还有更要紧的一桩,他们女儿小红本被二太太撵走的,是三爷将小红提拔做荣禧堂执事丫鬟,让这两口子对三爷十分心服。
二奶奶说林之孝家虽是家生奴才,但他家香火不太旺盛,林家连着两辈子都是单传,林之孝只有小红一个独女。
林之孝早年有过一个同胞兄弟,不过早就亡故了,倒是留下一个儿子,但这儿子是个哑巴,左右只是安排吃食养活着。
二奶奶说林家的香菸实际上已断了,他们不像赖家那样子孙满堂,对富贵传承看得极重,做事才会如此胡来。
林之孝夫妇没儿子继承,做坏的心思自然也很淡,再加上三爷看重善待小红,他们自然一心给三爷做事卖命。」
两人用过午饭,一路往院子里逛,继续说着闲话。
贾琮微笑道:「这样也好,总算家里多两个能用的人,等过了今年,小红办事得力,我让二嫂升她到一等,让那两口子更安心。
既然他们做事可以放心,以后琐碎的事多交代他们做,你也好抽身出来,不用太过劳累。」
五儿听了这话心中奇怪,三爷难道不用我在西府,让我回来伺候?
贾琮见五儿眼神有些迷惑,表情甚是可爱,笑道:「怎麽管家上瘾了,还真想正经在西府做管家婆,来日方长,我可是舍不得。」
五儿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俏脸不自禁涌起一片红晕……。
……
这时外院的婆子进来传话,说少爷的小厮办妥了事,等着向少爷回话。
贾琮听了目光微微一亮,便独自出了内院,到了伯爵府外院一处偏厅,看到江流早就等在那里。
「三爷,我按你的吩咐,已买到这件东西。」
江流说着从身上拿出一个小包裹,仔细打开,里面是本蓝皮册子,有数十页纸张的厚度。
贾琮问道:「你买这件东西时,有没有让人记住你的来历?」
江流说道:「三爷尽管放心,三爷说过这事不许声张,并不是我亲自出面,我在市面上找了好几人,转了几手才到我手上。
如今外头有些混乱,举子们都在拐弯抹角寻购这东西,没人能查到我身上。
况且这东西从黑市上买的,更加有迹难寻,我整花了十七两银子才买到,其中二两是介钱,这本小册子竟值十五两银子。」
贾琮听了也有些咋舌,十五两足够神京一个平易之家,丰衣足食过上大半年了。
江流说道:「这小册子刚出来时就卖十两一本,已是惊人的高价,外头一套翰文轩松墨双印四书,也不过才十两一套。
最开始买到的人极少,后来因想购买的举子越来越多,最初买到之人,便私下附印贩卖牟利,还把价格越炒越高。
我是通过黑市的路子,才是十五两买到,如今外头市面都已炒到二十两一册。」
贾琮听了江流的讲述,心绪微微有些沉重,他从江流的话里听到一处关窍。
这本册子刚出现在市面,只有极少数人买到,如今弄成这样蜂拥紧俏,是刚买到册子的那些人,为牟取暴利,私下附印倒卖。
也就是说眼下这小册子卖到二十两一本,炒作得到如此引人注目,倒像是那些后来人所为,那始作俑者反倒被离奇淡化……。
这到底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中出现情形?
……
贾琮心情复杂的打开那本小册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粗略估计有近百人。
最开头列名的都是本届春闱主考待选人选,其中一些名字,颇有些触目惊心。
内阁大学士蔡襄丶内阁大学士王士伦丶吏部尚书陈墨丶工部尚书李德康丶户部左侍郎徐亮雄丶礼部右侍郎黄宏沧……。
这些人都是神京各部高官,而且在士林颇有名声,因为当年他们都是名入二甲的举场骄子。
甚至有些人的名字,还出现在青山书院棂星阁,让贾琮这个青山书院学子耳熟能详。
这些人都具备成为嘉昭十五年春闱主考官的资格,只有官场中人,才会对这些人履历耳熟能详,才会准确将他们列名其上。
除了这些有资格成为主考官的人物,小册子上的其他官员,都是各部官员五品丶六品丶七品的小官,这些人都被列入春闱属官之列。
春闱属官虽没有主考官显赫,但这些人作用不容忽视,他们一般从事考场监督,实务办理,甚至是春闱试卷初筛丶复评等阅卷重任。
春闱乃朝廷伦才大典的终局,但凡能入选春闱属官之列,都不是泛泛之辈,其中便是出现往年的状元丶榜眼丶探花之流,也毫不稀奇。
而且,列入名册官员,每人的官职丶年龄丶喜好等,都有简明描述。
其中有些信息等同个人私隐,看得贾琮有些暗自心惊,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撰写名册之人必定极有根底。
册子上的百馀人,几乎是神京官场最精英的一批人。
他们有的已经位极人臣,有的是个部衙的中流砥柱,而有的眼下虽默默无闻,但将来多半会成为官场翘楚。
其实春闱会试之前,举子中间传扬揣测主考官和属官的举动,也是人之常情之事,算不得什麽异常举动。
只是有人特意做了这份名册,并最终在举子中四处传扬,自夸猎奇也罢,谋取暴利也好,最终都有扰动是非之嫌。
贾琮拿了这本册子,从外院回到内院,又在花园独自走了许久,也想不出什麽头绪。
最终回到自己书房,将那本蓝皮小册子,随手塞在书架上不起眼的地方。
……
神京,推事院衙门,院事官廨。
推事院主事郑英权身穿从五品官,手中拿着一本蓝皮册子,步履匆匆的走入院事周君兴的官廨。
他看了眼正翻阅公文的周君兴,说道:「启禀大人,属下已从市井收罗到这本名册,其中内容颇有些不寻常。
并不像是市井之人所作,昨日已按大人吩咐,调配若干部署,入市井暗访此事,目前还没消息传回。」
周君兴自嘉昭十年调任推事院院事,已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四年多,依旧巍然不动,可见其才干表现,深受嘉昭帝认可。
推事院在自洪宣朝成立以来,便是个名声不好的官衙,推事院首官周君兴,在朝野内外更有酷吏之名。
但这位令人谈之色变的秘衙高官,其实是个仪容不凡的人物,年近四十,面容清癯,五官端正,蓄一口美髯短须,仪表堂堂。
实在看不出一丝奸臣酷吏的摸样。
周君兴结过那本蓝皮册子,只是随意翻了两页,便皱起眉头。
说道:「你那些人手要做调整,不要在市井上多花费心里,那里有的不过是小角色,根本无关大局。
重新调配精干人手,着重翻查吏部丶户部之中,能接触履事文档的官员。
特别是哪些已致仕官员,在京定居荣养的为主,返归外省养老的为次,先近后远,一个都不要放过,七日之内必须有所着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