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裕民坊。
这里住的都是城中少有资财之人,虽不算豪富阶层,但都是生活优渥的安康之家。
二年前曲泓秀刚到金陵,便看上这里的清静和别致。
买下一所轩朗精致的三进小院,作为自己和可卿的住所香闺。
精致的门台,青灰色的石阶,黑油光亮的大门,飞翘的门檐头,顶上铺设黑灰色雕花筒瓦。
高大雪白的粉墙围住整个宅地,波浪般蜿蜒起伏的墙头,给这座宅院增添异样的秀丽。
在小富聚集的裕民坊,这样的三进院落也算是极有规模了。
这所三进院子的原主人,是市舶司的一位官员,只是后来牵涉到水监司大案,被捉拿下狱丢了性命。
总之能住进这样的三进院落,都是非富即贵,不是坊市中少有资财的商户可比。
曲泓秀刚住进去时,在坊中还引起一些关注,有好事者打听房子主人的来历。
才知屋子新主人是鑫春号大掌柜,还是内务府惟一的女皇商。
一个女人能入册内务府,不是出身极其高贵逼人,那就是这女人背后有权势之人为后盾。
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不是普通人可以轻易接近和触碰的。
而且贾琮和金陵锦衣卫百户刘勇关系莫逆。
附近分辖裕民坊的锦衣卫百户所也放出口风,这所三进院落住得是高门贵眷,所有闲杂人等不得触犯打扰。
能让金陵锦衣卫亲自背书,附近的城鸦社鼠都知道,这坊中住了个背景了得的人物,愈发不敢生出丝毫觊觎。
甚至还连带着裕民坊中,原先就不多的鸡鸣狗盗之事,也一下子销声匿迹。
……
贾琮大早未过申时,便早早找到了门前。
看到宝珠正坐门槛上磕着瓜子,上身穿了件粉红绣花马甲,下身软绸灯笼裤,细腰上还系了条百褶短裙,脚上穿了双葱绿绣花鞋。
一年多没见,小姑娘长开了许多,五官愈发明晰秀丽,小脸白里透红,身姿苗条灵活,透着豆蔻俏美的韵致。
贾琮笑道:「怎麽一大早坐门口了。」
宝珠一见贾琮,眼睛一亮,笑道:「琮哥,你来啦,秀姐说你以后每日都会过来,今天第一次,让我等着给你领个门。」
贾琮跟着宝珠进了大门,抬头是一道影壁,再往里过了垂花门,便进了内院。
穿过风雨游廊,内院左右两边是东西厢房,靠着垂花门还有一间耳房,再往里便是正房,院子四周错落有致种了秀树花草,显得生机盎然。
宝珠的脚步声都是带着蹦跳的,刚进了内院,里面的人似乎都听到了,右边厢房的门打开,露出可卿娇美清艳的脸庞。
清晨的阳光温煦明朗,照着她婀娜妩媚的身姿,十分动人。
曲泓秀从左边厢房走出,一身利落打扮,秀美绝伦,腰肢柔韧,英气内敛,灿灿夺目。
她似笑非笑了贾琮一眼,又看了眼脸有喜色的可卿,目光流转不知在想些什麽。
等到院子里刀光开始闪耀,宝珠坐在一旁,手撑着小脸,看贾琮和泓秀练功。
可卿却带着瑞珠进了垂花门旁边的耳房。
没过一会儿,耳房屋顶烟囱冒出乳白炊烟。
宝珠看了一会贾琮练刀,微微有些无聊,闻到耳房里的香气,便一溜烟进去帮忙。
今天琮哥第一次来,她知道姑娘一定会亲自下厨的。
耳房里宝珠抓了一块蒸饼,塞在小嘴里,嚼得惬意。
可卿身上还围着围裙,从耳房里伸出头,往院子里张望。
却见贾琮已停下练刀,正和曲泓秀在说些什麽,晨光照耀下的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和谐。
可卿早从宝珠口中知道,贾琮十岁那年就认识了曲泓秀,可比自己早了许多。
往后这些年,两人一起学武练功,一起开办香铺做生意,总之两人关系十分亲近。
贾琮把生意全权交给泓秀打理,从不多过问,这份信重也非比寻常。
自从可卿和泓秀到了金陵经营鑫春号,两人平时几乎无话不谈,曲泓秀唯独很少提自己和贾琮之间的事。
她们两个入住裕民坊的宅院,分别住了左右厢房,曲泓秀却把正房空在那里,虽然她没有明说,但可卿却是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不清楚曲泓秀和贾琮之间非师非徒丶非亲非友的古怪关系,到底是一种什麽情形。
但可卿心中清楚,贾琮在曲泓秀的心中非常重要,多半就像自己对贾琮那样……。
这时,可卿见院子里两人一边谈话,曲泓秀在贾琮身上几个地方用手指轻点和抚摸。
看得可卿俏脸一阵羞红,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鑫春号总店后院,这两个人也这麽放肆,青天白日的,他们怎可以这样。
可卿看了一眼吃得腮帮鼓鼓的宝珠,有些不甘心的问道:「宝珠,琮弟和秀姐这是在干嘛,古怪的很。」
宝珠往院子里飘了一眼,满不在乎的说道:「他们在练功呢。」
可卿一脸疑惑:「这样子……也叫练功?」
宝珠说道:「姑娘不知道,琮哥练的是秀姐的家传武功。
琮哥练的刀法,必须辅以曲家秘传的行气法门,才能练至大成的,这练气法门琮哥还没学全呢,还要秀姐继续教呢。
这行气法门要按穴位运功,秀姐刚才指在琮哥身上几处,都是运气的穴位,不这麽教法,琮哥哪里会清楚。」
宝珠看了可卿的神情,见俏脸生红,嘴角微翘着,似乎有些不服气,一双大眼睛滴溜一转,便大概知道可卿的心思。
于是打趣道:「姑娘你不知道,这行气的法门,教起来很是亲密,一向是男师不授女徒,女师不传男徒。
但是秀姐父亲去世早,家里又没有男丁,没有合适的人传功继脉,功夫就要失传的。
秀姐倒是教我一点,不过我嫌太难了,就懒得学了。
琮哥很小就认识秀姐,还是少见的练武材料,练功又勤快,所以秀姐才把功夫传了给他,而且传了他之后,秀姐就不会再传别人了。」
可卿一听宝珠说的女师不传男徒,倒是听懂了,可眼前两人明明学得可起劲呢,还说什么女师不传男徒……。
又问道:「为什麽秀姐传了琮弟,就不会再传别人,既然怕失传,多让几个人学会才是的。」
宝珠噗嗤一笑,说道:「家传的东西,传授给男丁,才能一脉传承,可曲家已绝了子嗣。
且这功夫传授起来,浑身上下都要摸到,所以才有女师不传男徒的规矩。
除非有一种例外,就是秀姐将来传给自己男人,或者儿子,那便不怎麽打紧,那功夫也就算一脉传承了。
可琮哥比秀姐也小不了几岁,嘻嘻,怎麽也做不了她的儿子,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所以秀姐将功夫教给琮哥,再不会传给别人,这就这个缘故咯。」
可卿听了这话,哪里不懂其中意思,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红着脸瞪了宝珠一眼,说道:「平时教你做女红针线,怎麽没见你这麽灵光,捻不得针,穿不得线,笨瓜一个。
这些七拐八扭的事,你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宝珠往嘴里塞了块蒸饼,满不在乎说道「姑娘好没良心,我搞得清楚,不过是不想姑娘吃亏,我还有好话呢,姑娘想不想听。」
可卿脸色一红,大概猜到宝珠说的吃亏,是个什麽意思,嘴上却说:「你个小丫头,有什麽好话,我才不稀得听。」
没过一会儿,耳房里悄无声息,可卿见宝珠不再说话,微微有些失望,也不知宝珠的好话是什麽,定和我琮弟有关。
回头一看,却见宝珠一双剪水明眸,忽闪忽闪,古怪精灵看着自己,像是看透了自己心思一样。
可卿从蒸笼里拿出一盘热腾腾的百果蜜糕,端到宝珠面前,甜香馥郁,宝珠俏丽的小脸,浮现垂涎陶醉的可爱神情。
宝珠抓起一块密糕,略微吹凉了些,便塞到小嘴里大嚼,一边从窗口望了院子中两人一眼,一边说道:「琮哥其实对秀姐挺好的……。」
秦可卿心中有气,拿起密糕就往蒸笼里放。
宝珠咽下一口糕点,又说道:「不过我觉得琮哥对姑娘好像更好一些。」
秦可卿:「……。」
宝珠又说道:「琮哥虽然对秀姐好,但是秀姐走南闯北,琮哥从来不管不问的。
他对姑娘就不同了,姑娘但凡有点事情。你看琮哥就紧张的很,总要想出一堆诡计,帮姑娘解决麻烦。
姑娘在神京不好了,他还不是法宝用尽,巴巴的把你送到金陵。
他对秀姐就从来没怎麽操心过,我觉得将来琮哥一定会娶……。」
宝珠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就被可卿手疾眼快用蜜糕堵了小嘴。
可卿满脸通红,心中虽有喜意,但更有失落。
贾琮如今身份已大不相同,一个世袭罔替的伯爵,国法世情众目睽睽,自己和离之身,那里当得起那些,就当童言无忌的好话听吧……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别扭,秀姐是很厉害,的确从不用琮弟操心的。
不过宝珠也说的没错,琮弟可不是一向对我好。
想到这里心情又好了起来,又从橱柜里拿出一碟桂花千层酥,笑着放到宝珠面前。
宝珠明眸放光,笑眯眯把那碟桂花千层酥拢在手中,心里却不无得意,女人真就这麽好哄。
……
贾琮练完功,又去了后罩房冲洗一番,换上可卿早备好的衣服,去了院子中吃早食。
这座院子地方不小,不过住的人却不多,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除了曲泓秀和秦可卿,还有宝珠和瑞珠,另外还有两个粗使丫头,一个厨娘。
入住快两年时间,贾琮还是这座宅院唯一的外客。
这里也没有荣国贾家那麽大规矩,一桌五个人团团坐着吃早食,气氛很是祥和。
宝珠还在专心对付那盘桂花千层酥,吃得很是津津有味。
却还不忘说了一句:「琮哥,你都到了金陵了,每天来回跑多麻烦,就住在这里吧,大家热闹些。」
这话一出,一桌的人都肉眼可察的愣了一下。
瑞珠脸有喜色,望了自家姑娘一眼,当初姑娘和三爷在金陵认识,后来又出了神京的事情,她最知道自己的姑娘的心事。
自己姑娘这辈子迟早也是跟了三爷,瑞珠自然希望他们多些亲近。
可卿脸上难以抑制的浮上红晕,低着头喝了一口粥,才说道:「宝珠说的有理,这里地方也大。」
曲泓秀看了可卿一眼,笑着对宝珠说道:「可卿可是真没白疼你这丫头。」
又对贾琮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主屋一直还空着呢,你也难得来金陵,住这里多陪我们说说话,也省得你来回跑。」
一顿早食的时间不长,却吃的异样温馨,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好。
像是原本模糊不清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清晰明朗起来,就像一个久旷空置的房间,突然被早就期盼的简单快乐填满。
……
金陵,泰平门。
这天清晨,贾琮从裕民坊宅邸出来,直接去了城北泰平门。
从神京押运金陵的五尊改进型红衣大炮,今天就会入城。
虽然这五尊改进型红衣大炮,比贾琮还提前几日离开神京,但是鉴于长江入海沿岸,最近常有海盗倭寇作乱。
为了安全起见,这五尊改进型红衣大炮从陆路运送,再加上火炮体大笨重,一路行进比寻常押送缓慢许多。
更加没有贾琮水路到达扬州,再从扬州转便捷水道,从姑苏再至金陵这样轻巧便利。
这次负责押送火炮除五军火器营三百名火枪手,还有负责沿途火炮维护,火器司火炮教习玛德仑。
三百名火枪手排着整齐的队列,护送五尊雄伟的红衣大炮,浩浩荡荡通过泰平门,招揽了沿途很多行人的目光。
此时,火炮在辽东女真之战大显神威的事迹,早已传遍天下,乃至市井百姓,贩夫走卒,无人不知火炮的赫赫威名。
但贾琮的火器司虽在神京声名遐迩,在金陵这样的南方之地,却并没有同样大的名气。
南方士民更多见过的是火枪之类的小型火器,极少有人见过大型火炮。
最多就是听坊间小民疯传,火炮威力堪比天庭雷神降下的天罚。
据说在辽东大战中,荣国贾家一位公子,只用了几架火炮,就杀死了几万女真人,一举荡平关外。
诸如此类荒诞不经的传说,倒是为市井小民津津乐道。
因此,押运火炮的队伍一进入泰平门,消息便飞快在金陵城传开,很多士民百姓都沿路赶来看这个稀罕。
金陵都指挥司衙门闻讯,怕围观士民太多,会对火炮沿途押送造成不虞,特地从直属都指挥司调派五百军士。
加入火炮押送队伍,护送这五尊火炮尽快押送到目的地,即金陵都指挥司衙门常备武库。
如今官场和军中都知晓,这种改进型红衣大炮,是神京火器司最新研制而成,堪称大周威力最强大的火器。
据说比在辽东鸦符关大显神威的佛朗机炮,威力还要强大上许多,称之为镇国神器,都毫不为过。
更重要的一层含义,圣上关注南直隶沿海倭寇海盗猖獗,将士浴血奋战,其情其勇可嘉。
这才颁布特旨,将五尊威力强大的新型火炮,首先装备金陵都指挥司下辖姑苏松江两处卫所,以备防盗抗倭。
因此,这五尊新式火炮,不单单是五尊厉害的火器,代表的是皇恩浩荡,以及圣上对南直隶沿江海防的殷切和重视。
所以,一大早贾琮才会亲自赶去泰平门,迎接火炮押送队伍,以示庄重。
而火炮押送接近金陵都指挥司衙门时,一大批金陵本地文武官员,都已出迎半里,迎候火器押运队伍。
这些官员之中,走在最前面的人群中,有一人的形容让贾琮异常关注。
贾琮只在两年前见过他一面,按常理如果双方没有深交,两年的时间,只怕对方叫什麽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但是这个人给他的印象如此深刻,即使之见过一面,却至今印刻心中。
当年邹家的寿宴之上,兵峰骁然,当堂擒贼,历历在目。
这人曾经言辞诚恳的劝说邹怀义伏法,以免牵累家人。
可他的劝解似乎没起到作用,邹怀义反而当堂自尽,给水监司大案留下至今难解的疑团。
这个人就是当时的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佥事,如今调任陪都兵部右侍郎的张康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