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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这心肠如铁石的杀手,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时间果然能改变一个人。
不,或许能改变一个人的并非时间,而是这段时间之内所遇到的人、经历的事。
一点红认得乔茜不过半年多,与陆小凤等人相识也不过半年多,但这半年却是他人生之中最重要的半年,与其余的灰色、血色记忆不同,这段日子仿佛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将他的过去照亮,令他瞧见自己过去的卑微与不堪,也令他下定决心,从此
再也不要以杀人为业!
即使这后果是要他死!
此刻,杀手慢慢走在眉镇的路上。
天已黑了。
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即便是今天这样的大集,入了黄昏之后,人也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入夜之后,镇中寂寂无言,唯有远处大户人家门口,挂起了两盏黄灯笼,在夜风之中飘摇着。
一点红的心情竟出奇的平静,既没有愤懑、也没有伤悲。
忽然,他的脚步顿住。
一粒石子忽然自路旁的屋顶上打下来,准头却奇差无比,一点红都一动不动了,这石子居然只是落在了他面前,并没有打中他??看来,这人只是想要吓他一吓,并不想要真的做什么。
一点红缓缓抬头,平静地道:“为什么还不回去?”
乔茜从大通当铺的屋顶上跳下去,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一点红面前,脚上好似长了猫肉垫一样,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她凑了过来,道:“想看看红大爷都在忙什么呀,隔三差五就要往镇上跑呢。”
-5:“......“
这问题一点红回答不来,他又不会撒谎......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撒谎留下假名的经历,给他造成了莫大的伤害。
因此,他选择闭上嘴,不说话。
乔茜竖起一根手指,教他:“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应该要丝滑的转移话题,这样闭上嘴不说话,就很想让人撬开啊。”
一点红:“
杀手言简意赅地转移话题:“走吧。”
乔茜:“
乔茜狐疑地道:“......这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51:“........
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乔茜:“………………你这转移话题的技术真烂。”
杀手:“哼。”
乔茜爽朗道:“走吧!”
两个人于是并排走在眉镇的街道上,一路出了镇子,往家里头去了。
其他人......其他人当然已回去了,乔茜自己说要等一点红的。
当时,陆小凤正坐在躺椅上摇来摇去,听见这话,忽然睁眼,意味深长地道:“咱们这位红兄,恐怕不是个独来独往的杀手吧。”
莫看陆小凤平时没个正形,好似只会吃喝玩乐,但他可是此世之间最有名的两个义警大侦探之一,他的观察力绝佳,不声不响,就瞧出了许多,只是从来不说。
乔茜并不答这话,只是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他......同他谈一谈。”
众人都无异议,便都先行离开。
此刻,月已中天。
十四的月亮已很了,明明亮亮的,照的这条野草丛生的小路透亮极了,许多没赶过这样夜路的人很难想象,原来只靠月亮的光辉,就能使晚上变得这样通明。
两个人并排而行,走得并不太快,按照这样的速度,天亮时,或许堪堪能到吧。
但没有人着急。
杀手本来脚程很快,如今却不知为何,也慢慢地走着,他身上还有伤口,身子一动,就牵动伤口,痛得很,他却也并不在意,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或许,这是很难得的时光。
可是,在这难得的时光里,他却也沉默着,既不告别,也不寒暄,这杀手的性格一向是个闷葫芦,这半年的时光虽然改变了他的心智,但却没法改变他的嘴。
看来??乔茜也不是万能的。
乔茜却不在意,她轻快地走着,又自随身的小挂篮里摸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头装的是夹了酱肉的烧饼。
秦岭脚下的人吃肉是很香的,肉在大锅上炖着,咕嘟咕嘟,上头那层皮都成了深琥珀色,颤巍巍、明透透,吃的时候,便切一块下来,有肥有瘦,浇上一勺肉汁,细细地剁碎了夹在饼里吃。
乔茜是很爱吃这样东西的,不过肉汁太多,大庭广众地吃,很是不雅,也不适合拿在路上当干粮,所以她准备的是另一种??干干的酱肉直接夹在饼子里,也香,也好吃。
乔茜道:“饿不饿呀,吃点东西。
一点红道:“没事。”
他当然没吃,却也不饿??其实胃是情绪器官,慌张时胃里像吞吃了一万只蝴蝶,心绪激荡、痛苦时,胃好像也麻木了,感知不到饱饥。
乔茜想了想,道:“那好吧,我吃。”
她低下头,咬了一口干饼,小挂篮挂在她的胳膊上,落在肘部,晃晃荡荡,里头除了有几个油纸包着的吃食外,还有个上了杯套的保温杯,里头装着热乎的杏皮水??早上带出来的早喝完了,这是在药堂里配了新的,拿去大通当铺里煮的正宗
柴火杏皮水。
一点红道:“拿来吧,我拎。”
乔茜把小挂篮递给他,杀手伸出他那只苍白修长的手,稳稳地抓住了挂篮。
风送来了杀手身上的味道,冷而潮湿,衣裳上那股标志性的清洁香气却已很淡了。
乔茜唰地一下抬起头,犀利的目光已钉在了一点红身上!
杀手面无表情的,目不斜视走夜路,好像根本就没瞧见她的眼神似得。
乔茜慢慢地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她是不会在嘴里有饭的时候说话的,全咽了之后,又指指自己的小挂篮,道:“给我水。”
杀手保持着社交距离,随手一扔,把保温杯丢给了她,乔茜伸手接住,站在原地,喝了一口。
??乔茜有个毛病,就是不能边走路边喝水,一喝就自动停下。
杀手也只好就站在原地,等她喝完,再接过保温杯,放回小挂篮。
乔茜眯着眼睛,摸着下巴:“红大爷还在长身体啊......”
一点红:“......?“
什么鬼话。
乔茜嘻嘻笑道:“不然,怎么好端端的衣裳穿出去,回来就紧了呢。”
一点红:“………………………
一点红没法解释,只好闭上了嘴巴。
乔茜似无知无觉,道:“过了中秋,下一个就是重阳节了......红大爷,你过过重阳节么?”
一点红道:“没有。”
乔茜点点头,道:“我也没有。”
她是真没有,九月九重阳日,对古人来说十分重要的节日,但在现代却早就式微??连个半天假都没有,说什么呢?什么登高啊、插茱萸啊,乔茜全然没有见过,能沉浸式体验,还挺高兴的。
一点红却颇为诧异地瞧了她一眼。
………………乔茜是那种看上去非常幸福的人,他虽然未曾体验过什么叫父母双全、家庭幸福,但只要看一眼乔茜,就能知道这样的家庭到底能养出什么样的孩子了。
她怎会没过过重阳佳节?
家庭既然幸福,她又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中开酒馆?
杀手心绪复杂,却并不多问。
这或许是因为,他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既不想说,那就莫问;亦或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就快要死啦,一个快死的人,当然最好不要再与人谈心,免得死后叫人家徒增伤感。
乔茜自不明白杀手的心思,她只是状似无意地问:“听说过重阳要喝菊花酒的,咱们到时候也试上一试,如何啊?“
一点红无言,抬头望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1)
月将圆,人却将离。
他沙哑地拒绝了她:“你找别人试吧。”
乔茜的睫毛忽然重重地颤动了一下,连呼吸声在一瞬间都不稳了起来。
可是......可是,她却只是静静地抬起了头,静静地瞧着一点红的侧脸,根本不抢着说那些百般挽留的话语。
杀手的侧脸一如往常,利落冷硬,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却只令他的脸更加苍白、冷峻、不近人情,如果仔细去看得话,会发现他的嘴唇也在泛白。
一点红目视前方,缓缓道:“后天,我会离开。”
这是一个决定,不是在商量。
他已下定了决心,师父的阴影就在前方,他再不走,就会把灾祸带到酒馆里去,无论这一次乔茜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再心软,再侥幸了。
乔茜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晌都没有说话。
杀手硬起心肠,也不说话。
沉默了好一阵子,乔茜才终于开口了:“红大爷啊…………”
杀手道:“嗯。”
乔茜道:“你要走,究竟是因为你想走,还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得不走呢?”
杀手倏地一怔。
乔茜抬头直视他,道:“如果你只是想走,不想在这处呆了,那我当然没有话说,只希望你以后想起了我,还回来看一看、聚一聚,江湖路远,后会有期,本来就是极正常的事情。”
杀手不言。
乔茜话锋一转,忽然又道:“可是,你若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才不得不离开,我便要阻止你了......我们认得,我们认得了这样久,一块儿杀了无花、弄了南宫灵,同生共死,你若不是为了自己高兴离开,只是自己去找死、送命,我怎么能瞧着你
去死?“
杀手的心头猛地一跳,目光倏地对上了乔茜!
乔茜的双眼是澄明的。
她不躲不闪,就这样看着他。
杀手苍白的手却因为痛苦而忍不住痉挛了一下,他很是无法面对这种眼神,此刻却又不能躲开,只好硬下心肠,冷冷道:“杀手纵横江湖,总圈在个小地方算什么?你这里有什么人给我来杀?又有什么人能教我尽兴?”
乔茜不高兴地皱起了眉,道:“你本不是这样的人,为何总要自辱?”
一点红淡淡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以杀人为业,以杀人为乐,我若不生性残忍,何必做这职业?其实你是一直瞧错了人。”
乔茜也学着他的样子,淡淡地道:“是么?我怎么觉得,在江湖上做杀手死士的人,一般都是给人用链子栓了,受人控制、身不由己之人呢?”
一点红嘿然冷笑,十足讥诮。
这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一直都小小心心地埋着,谁把它翻出来,就是谁在扒开他的血肉和伤口,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往往是攻击性最强的时候,无论他平时表现得有多么温和,此刻都已变成了困兽!
一点红冷冷道:“并不是每一个想离开你的人,都有难言之隐。”
32“............“
乔茜想跳起来打他膝盖……………
她恶从胆边生,冷笑道:“是么?嘴巴简直比你的剑还硬,你不如瞧瞧这个再说话呢?”
她自怀里掏出楚留香给的铜令牌,用力朝一点红的胸膛上扔过去。
杀手一伸手就抓住了那物,却在摸到它的一瞬间,脸色突变!
这………………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