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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罩在食物的香气里时,阿飞的面部轮廓看起来要柔和很多。
他认真地瞧着碗中的粥,并没有如乔茜所想一般狼吞虎咽,而是一勺一勺地吃、充分地咀嚼蔬菜与肉丸,把饭菜里的每一丝营养都完全吸收,态度又虔诚、又天真。
做饭的厨子最喜欢的就应当是这种食客了,有一种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好好尊重的感觉。
而他眉宇之间那种永恒凝结的冰雪之气,似乎也随着粥的稠滑与咸鲜而融化了。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亮晶晶的光芒,显示出一种极为天然的快乐来,瞧见粥中青绿绿的生菜时,他的眼睛里又似乎闪过了一丝疑惑??野菜是春天才能挖来吃的东西,这样冷、雪这样大的冬天,居然也能吃到菜么?
如果换了旁人的话,此刻心里免不得要分析一番,顺带着猜想一下乔茜不小的来头。
可阿飞这才是第一次下山,山下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于是他只是茫然了一下,就认为这是山下的生活,然后把这问题全然抛在脑后不想了。
乔茜发现,他的确对很多事物都是这样的看法。
比如,床垫。
陆小凤睡在沙发上,坐在懒人沙发上、躺在床上时,总会蠢蠢欲动地想拆开看看里面究竟填充了什么。
但阿飞不会,阿飞只会觉得这就是山下的生活,不用睡在草堆上。
也因此,他几乎瞧见了什么都不会惊奇。
他瞧见澄澈透明的玻璃窗后,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乔茜在心里得意地想:没见过吧?厉害吧?好看吧?
结果阿飞盯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在雾蒙蒙的窗户上画了两笔,窗户上迅速出现了他手指行进过的痕迹。
他黑漆漆的双眸里流露出了一点难得的笑意。
乔茜:探头.jpg
狼少年的笑意迅速地被收敛了起来,他身上融化的水也好似重新在寒冷的作用下凝结了,他又重新变回了一块坚冰,一片剑刃。
乔茜说:“你会不会画脚丫子?”
阿飞:“………………什么?”
乔茜的身子就像是伸长的猫猫条一样,探过了阿飞,触到了他身边的那扇窗。
她的拳头握起来,用手掌侧在玻璃上印下一个痕迹,又用五个手指头在上头一点,扭头冲阿飞笑道:“看,像不像!”
A:“............“
......还真的,挺像的。
阿飞似乎有一点恍惚。
好像是屋内太暖,令他的心中泛起了一种极为陌生的、软绒绒的情感;好像是窗外太冷,令他的身体也想要蜷缩起来,永永远远地置身于在这柔软、干燥的被子里。
由于病得不轻,他的声音显得有点哑哑的。
阿飞说:“像人的脚。”
乔茜笑道:“哦哟!你还很严谨嘛,你是不是很会认脚印?”
阿飞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我在山上长大,会捕猎。”
会捕猎的人怎么会不认得脚印呢?
乔茜便发挥了自己的高情商,顺着他的话道:“那你会画熊的脚印么?”
阿飞想了想,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在玻璃上慢慢画出一个形状来。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打磨的很圆滑,干干净净。
这少年人生得瘦削有力,手指处的指骨凸出,这是常年握剑所致??毫无疑问,这又是一双标准的、属于剑客的手。
一点红的手也是这样的,手指甲修剪的干净圆润,手掌心也是干燥的,手指用力时,会看到青色的经络自苍白皮肉下凸出来,重重地跳动一下。
记得她看书的时候,书里还说过,西门吹雪也非常注意自己的手指甲。
这是剑客的通病么?
乔茜不免有些好奇,便问:“你住在山上,指甲还能修剪的这么整洁干净?”
阿飞没什么情绪地道:“可以用石头磨。”
乔茜:“石头?”
阿飞补充道:“有一些石头很软,泛红的石头都会软一点。”
原来如此。
乔茜瞧一眼阿飞,他又恢复了那种冷漠坚硬的神色,眼睛黑漆漆的,好像两颗石头眼珠,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模样。
于是,她又问:“那你知道狼的脚印是什么样么?”
阿飞道:“嗯。”
或许是因为打心底里觉得对不住乔茜,他颇有点有问必答的意思,又伸出了手指,在窗户上画起画来,不得不说,这少年的观察力真的蛮不错的,手上也很稳,想什么就能画什么。
乔茜瞧了瞧窗?上那个狗爪子,却忍笑道:“你把你自己的手贴上去看看。”
阿飞:“?”
阿飞皱眉:“为什么?”
乔茜道:“试试嘛试试嘛试试嘛试试嘛。
BA“.........“
阿飞把自己的手掌贴了上去。
凝结的水雾打湿了他的手心,他的手掌本来是滚烫的,与冰冷的玻璃接触之后,恍惚好像发出了“滋啦”一声。
他把被弄湿的手掌退回来,抬眸看了一眼乔茜。
乔茜没头没尾地说:“这才是狼的手掌印。”
说完,她就摇头晃脑地走了,徒留阿飞一个人。
阿飞皱了一下眉,似乎没理解她的意思??也是,多大点年纪啊,哪里能理解动物塑这么高深微妙的知识。
由于阿飞过于无知,他成了酒馆住客里最淡定的一个,既没有对着什么咸“啧啧”,也没有因为粉刷的白墙就擅自猜测什么“此间主人心性高洁”。
他的恢复速度也很快。
虽然中了迷香、发了高烧,但三天就能活蹦乱跳地光着上身在外头干活儿了。
??乔茜之所以能描述地这么清楚,是因为她看见阿飞赤着上身蹲在廊下洗衣服,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32“............“
乔茜冲过来,就要拎起阿飞把他扔回去。
阿飞躲开了,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乔茜骂道:“这么冷的天,你这个样子跑到外头是生怕自己病不死么?”
阿飞道:“我没事。”
乔茜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有事没事,我说了算。”
SA“............“
………………为什么是你说了算?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把这问题问出来,但是乔茜正无言地冷酷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像林子里的猫头鹰。
阿飞的嘴巴又闭上了。
乔茜道:“进屋去吧,想洗衣裳为什么不在屋子里洗?”
阿飞道:“会积水。”
乔茜摇头道:“哪里会,你肯定没仔细看过。”
傻孩子不认识下水道......而且他发着烧也没法洗澡,是以,乔茜还没教他怎么使用方便的淋浴设备。
她把阿飞带到浴室里去,给他稍稍说明了一番各种东西的使用,阿飞默不作声地听着、瞧着。
乔茜看了他一眼。
阿飞面无表情地看回来:“?”
乔茜不确定地说:“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表示的么?”
阿飞:“什么表示?”
乔茜:“啧啧。”
阿飞:“?”
乔茜:“......算了,你既然已经不烧了,洗个澡也好,不过不许不擦头发就出来啊,我去给你弄件干净衣服来。”
阿飞之所以会跑出去洗衣服,大约也是因为他只有一件衣裳……………
他一开始穿的那件衣裳,被乔茜左右一扯,直接报废掉了,里头的金丝甲也归了乔茜所有,后来他发了烧被陆小凤一通拾掇,身上自然也换上了陆小凤的里衣。
说句题外话......陆小凤的衣裳,还真是蛮骚气的,连里衣都熏了香,一般沾花惹草的轻浮味道,隔着老远,就能知道是陆小凤来了。他之前还抱怨过眉镇的香料铺子实在太差,什么好东西都没有。
阿飞能下地了,只穿着里到处跑也不是个事儿,是时候给他找点新衣服穿了。
此时不比现代,即便是保定这样的大城,也没有什么随时随地买到各种不同尺码衣物的事情。平头百姓一年也就几身衣裳,都是自己去布庄里扯了布,家中的女性自己做女红缝制??女红是一种劳动技能。
再穷一点的人呢....夏天的麻衣都是自己沤麻、自己织布的,连去布庄都省了。
富人自不必说,富人可以请裁缝上门来量体裁衣......也就是成衣定制。
在服装产业没有工业化的年代,廉价易获取的成衣根本就不存在。陆小凤和花满楼的衣裳是大通当铺的人给张罗的,一点红不在意这个,几套劲装换洗着穿,乔茜呢,上次在眉镇的裁缝那里一口气做了好些衣裙,陆小凤还给她看了半天花样子
呢。
结果一来了保定,什么衣裙都不好使,他们去买了好些皮草大氅回来。
倒是可以请裁缝上门来给阿飞量体,不过,乔茜心里存着别的想法,暂时不想要阿飞出现在人前。
综上所述,乔茜钻进了一点红的衣柜,扒拉、扒拉、再扒拉。
...其实没什么好扒拉的,都是黑衣服。
一点红盘腿坐在床上看她扒拉。
乔茜不赞同地说:“红大爷,你衣柜里都是一个模样的衣裳,出去了别人会以为你不换衣裳,不干净的。”
一点红:“......”
一点红:“…………………
一点红言简意赅地表示:“哼。”
意思也很简单??除了你们,谁见过我很多回?
………………还真是,毕竟很多人一辈子只能见一次一点红,见完这辈子就完了。
乔茜:“.
“
乔茜还是不赞同,她拎起一套衣裳,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道:“那也不行啊,全都一样,哪有乐趣呢?就好比这套,你瞧瞧,跟你身上的完全没差别嘛......不过,红大爷你放心,过两天我叫裁缝来给你裁衣,喜欢黑衣也能玩出花来嘛,我们做
点祥云暗纹好不好?啧啧,咱们红大爷呀,真是玉树临风呀!”
一点红不接话,一阵见血地问:“你要把我的衣裳拿给谁穿?”
乔茜:“.
“
乔茜:“......嘿。’
一点红道:“那小子比我小一圈。”
乔茜:“没办法咯,凑活凑活穿吧。”
一只是成年狼,一只是小狼......都是同一物种所以衣服可以互相交换!
一点红:“...
杀手的喉咙里又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听得乔茜有点子心虚了。
乔茜:“红大爷………………”
杀手道:“放下,我去送。”
乔茜:“......啊。”
乔茜立马笑开了,道:“红大爷你真好!”
她放下衣服,快乐地跑走了。
一点红盯着她的背影瞧了一会儿,起身,先把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柜收拾好,又把那套衣裳给阿飞送去了。
阿飞正在洗澡。
热水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都有安抚的作用,阿飞自然也不例外。
对阿飞来说,能用热水洗个澡,是非常非常奢侈的事情。
在山里生活时,他通常从秋天开始,就要收集柴禾,他的生存技能丰富,知道怎么用木头烧出木炭。
但即使他很用心地收集,洗热水澡也过于奢侈了......夏天时,他通常在河里解决,冬天时,他一般都舀了水擦洗,用自制的皂角膏洗头发。
热水倾泄而下,饶是石头小子阿飞,咽喉里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不过,他并没有享受很久,速战速决。
洗到最后,有人推门进来,几乎没有脚步声??不是她,她的轻功虽然好,走路却总是时轻时重的,好像心情好时就用轻功,心情不好时脚就重重踩在地上。
阿飞随手摸过放在洗漱台面上的锉甲刀,冷冷地盯着门,没有关水,却迅速地套上了裤子。
门外那人冷冷道:“滚出来。”
………………是那天绑他的那人。
阿飞推开门,冷冷地瞧着一点红。
一点红没想多理会他,把衣服扔下,警告了一句“别想着逃跑”后,就转身走了。
??阿飞周身的几处关键穴道还没解开,阿飞现在虽然可以活动自如,但却提不起真气,也提不起力气。
乔茜虽然不愿做唱黑白脸的事,一点红却认为这是必须的。
他已看出乔茜想收服这小子,这小子也的确是个天生的剑术奇才。
一一点红也已看出,陆小凤与花满楼绝不是那种可以一直留在酒馆里的人,花满楼有他自己的家,陆小凤,哼,陆小凤这种人,是栓不住的。
………………他也留不下来,只要有师父在,他必然要离开,否则,他会把灾祸带给乔茜。
但乔茜一人守着酒馆这样的金银宝山,他也委实不大放心,她学武功很快,却是半路出家,况且一个人在,难免纰漏。
若有个帮手,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