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球馆里另一片球场上对战有四人,网球被击打撞地的声响和男女生挥拍时无意间发出的释放低喊,在开阔又封闭的馆内往返回响反射与叠加,仿佛有风浪声,但看不见风浪。
秦意浓正思索如何婉拒晋聿,旁边有人喊她:“意浓,来这。”
是夏时衍,气弱无力的挥手动作,同时喊声中气十足。
又高喊了她一声,催得很紧。
老板叫她,她不能耽搁,垂眼说:“晋先生,我去找夏总签字,抱歉失陪。”
说罢转身,轻晃的栗色发尾落入晋聿的眼底,映出她仿佛远离洪水猛兽般的矫捷轻快。
江初从对面场挥汗走来,他没看清楚女生的模样,只瞧见晋聿主动跟女生挥手说话,他把气喘匀了问:“以前同学?”
晋聿抛网球随手接住:“你儿子的秘书。”
“他换秘书啦?”江初想起来了:“对,你师母说过之前的小关秘书生宝宝去了。”
江初挥了挥球拍:“过来继续,我家多了个假病秧子,俩女儿在国外,你师母又在忙投标,也就你能陪我打了。”
晋聿同他并肩上场:“我轻点打?”
江初气失笑:“学生还瞧不起老师了?用不着你让,过来继续。”
秦意浓递出文件给夏时衍,夏时衍接过来看了一眼,没签,先放到一旁,示意她坐下:“会打网球吗?”
“不太会。”秦意浓坐下说。
安静了小片刻。
夏时衍忍无可忍,放下吸氧瓶说:“到底谁教你这么谦虚低调的,徐蕈?我听沈沐琛说过你不找他的时候会自己去自助网球馆挥拍。”
秦意浓被噎了一下,心道那你还钓鱼问我,轻道:“只是会挥拍,没找教练系统学过。”
夏时衍忽然很想用力弹秦意浓脑门,拇指已经按在指甲上,磨牙忍住。
秦意浓无所觉,左手腕背到后腰轻轻敲打揉按,生理期腰痛。
那边晋聿和江初继续打球,两人先是放小球,网前截击,慢慢开始变得激烈,秦意浓的视线随着球转,转到晋聿挥球时,他左手引拍,忽的起跳一记强迎击凌空高压球扣杀,轮到江教授那边,江教授迅速移位反手侧旋接球,手腕力量超凶,但没接住。
秦意浓低头看文件按笔,唇边像轻风吹湖面漾起的波纹,浅浅勾了下唇。
两人又打了数个回合,江初实在不行了,气喘下场,夏时衍看见他脸上的汗说:“意浓,给我爸递水和毛巾。爸,她是我新秘书,小秦。”
秦意浓立即拿起东西快走五六步迎上去:“江教授,您擦擦汗,喝点水。”
“好,谢谢。”江初下场后姿态恢复优雅,用毛巾徐徐擦汗,边往秦意浓脸上看了一眼。
“劳驾。”晋聿手伸向秦意浓。
秦意浓嘴上想说拒绝的话,手上已经先一步拧开瓶盖递给他,是和上次一样的不贵也不平价的矿泉水。
江初回神:“小朋友,我见过你,是不是?”
秦意浓:“是,教授,您还记得我。”
“记得,”江初说,“你大一的时候听过我讲座,结束后你来找我说是我书粉,向我要签名。”
当时他还看愣了,小丫头模样长得太像他妻子年轻时候,明媚的性格又很像他女儿夏卿,可这些话说给小丫头听会很不礼貌,就没说,仅是当时多和小丫头聊了两句,回家后他还跟他妻子提过。
“是,”秦意浓浅笑说,“谢谢教授还记得我。”
江初记忆力还算不错,叠着毛巾笑问:“对了,你转专业成……”
话未问完,江初收了口。
她现在是夏时衍的新秘书,那她应该是没转成功。想想也是,跨那么大的一个专业,她学校没有过先例,难度着实不小,得花比别人多数倍的时间与精力日夜学习,非一般韧劲的人能成功。
而且他还记得小丫头那时满眼都是对他的崇拜,有着浓郁的对未来的向往与期待,现在眼里平静得似不会流动的玻璃,不再像他女儿夏卿,倒更像他妻子。可他妻子只是冷清而已,有爱人有孩子也有热爱的事业,会怒会笑,面前这孩子却似松了修不好的琴弦,有些沉沉死气,可能已经放弃很久。
“转成功了,”秦意浓情绪微沉,但面色无异地接住教授未说完的话,“只是家里出了点事,所以现在在夏总公司工作。”
江初讶异她竟然真转成功了,这得付出多少啊,随后敏感问:“考不了公了?”
秦意浓眼底刹那浮起水光,快速低下头去,摇头。
“江教授的新书看了吗?”旁边的晋聿忽然问。
秦意浓抿了下唇,犹豫几秒转身去长凳上拿包,包是自己的包,不是晋聿放在夏时衍办公室装文件的包,她取出江教授的新书,拿着笔过去说:“看了一些还没看完,教授今天可以再给我签个名吗?”
她已经恢复平静,但向曾经的偶像讨要签名,脸上还是隐隐出现了两片红,像秋日阳光透过火红的枫叶落在她清透的脸上,她眼睛里映着阳光耀在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又似水光。
江初把毛巾抛给坐凳子上的虚弱儿子,慈祥笑着接过来翻开第一页:“刚刚时衍说你叫小琴,是钢琴的琴吗?”
夏时衍插嘴说:“秦意浓。秦朝的秦,秋意浓的意浓。”
“很好听的名字,”江初在上面写下“To小秦”,抬眼问,“你想让我祝你什么?学习事业还是爱情,小秦有男朋友了吗?”
秦意浓正要摇头,思绪到这里,才发觉她没有男朋友的这件事一直根深蒂固地在她的思维里,她完全忘了还可以用这里理由拒绝晋聿。
收紧余光不向晋聿那边看,秦意浓专注看书页:“有了,这两天刚有的。”
她声音很轻,像是落不到地面上。
夏时衍眉梢轻动,视线轻飘飘地掀起,落去晋聿那边。
晋聿仿佛没有听到,仰头喝水,瘦削喉结滚动,运动过后的汗珠沿着太阳穴下落。
“是沈律师?”夏时衍饶有兴致问。
秦意浓短暂静默,太阳穴周围好似感到压迫突突发跳,高压让她耳膜鼓胀,她侧身背对压迫,轻轻点头:“嗯。”
“沈律师是沈沐琛?”江初问夏时衍。
夏时衍:“是啊。”
“原来你就是沈子敬家的那个小邻居,原来你和沐琛谈恋爱了,”江初沉吟片刻,轻笑,“那我祝你和沐琛爱情美满?”
秦意浓嘴角微僵:“好,谢谢教授。”
签好后,江初邀请秦意浓打两局,秦意浓没来得及细看江教授给她写了什么,直言今天不便打球,拿到老板的签字和教授的To签,径直离开,除了入馆时有一句短暂交流外再未抬眼直视过晋聿,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挺秀清丽与沉静薄情。
夏时衍和江初两人坐在长椅上,都一时安静。
“她……”
原来她就是沈子敬之前和他提起过的邻居女孩,江初心里莫名泛起一阵难过与焦躁。
夏时衍长腿伸出去,将从见到秦意浓时起在心里积压的情绪缓缓吐出去,他看向父亲:“小姨有没有可能还有女儿?”
“没有。”
“舅呢?”
江初忽然心烦,刀了他一眼:“别钻牛角尖了,这世界上长得像的人不有的是吗?”
夏时衍张了张嘴,手指缓慢地敲了五六下氧气瓶,忍住了。
他在晋聿面前聊两句亲戚不为过,在晋聿面前再继续与父亲聊家里的私事就不合适了。
江初也忍了句话。
那女孩子长得是不是……也有点像他?
她耳朵似乎和他长得一样。
如果她像他妻子又像他,他此时藏在心口下的猜测,多么伤害家里那个与她同龄的小女儿。
他和妻子那么宝贝的小女儿。
不能继续猜下去了,也不能跟妻子说。
可如果不只是巧合呢?
然而小女儿虽然不是特别像他们两人,但模样也有些相似处的。
“阿聿还打吗?”江初心慌意乱地喝了小半瓶水,撑着膝盖站起来问晋聿。
“老师,我一会有事,”晋聿收起手机,难得拒绝江教授,捡球拍说,“时衍陪你打。”
江初问:“去找沈沐琛的女朋友?”
晋聿俯身动作停住。
夏时衍给父亲竖了个大拇指。
江初拍开夏时衍的大拇指,推晋聿的后背往球场走说:“你主动跟她说话,她给你拧水,你问她带我新书了吗,她又说有男朋友了,时衍还在旁边特意使心机强调她男朋友是沈沐琛。阿聿,你当老师这个教授和那些书是白出了吗?放下你的事,来打球。”
秦意浓走出阴凉体育馆,迎面遇到曾见过的晋聿秘书安知行,安秘书手里高高提着明显是挂有西装的防尘罩,两人相遇,互相点头致意,未交流,错步而行。
秦意浓被春日温暖阳光照拂,一直走到学校大门口,发冷的手脚和打寒颤的后背才逐渐回温。
他上次说希望再次见面时她胆子还够大,她这次是真的够大了,大到她焦虑。
余途的车没停在路边,她打了电话让余途过来,而后站在路边给沈沐琛发信息:“哥,我欠你一顿饭,等我发工资请你。”
沈沐琛:“?”
沈沐琛:“你干什么了?”
秦意浓:“你想吃什么?”
沈沐琛:“祖宗,你是不是把我卖了?”
秦意浓:“你想吃什么,要喝红酒吗?”
沈沐琛很快发来语音,律师的敏捷思维显露出来:“你这两年天不怕地不怕,只有最近多了一个怕的人,你现在这么讨好我,就只能有一个可能。秦意浓,滚我律所来,现在。”
秦意浓真心诚意地认可沈律师的聪明,然后将手机放进包里,不再回了。
等了好半晌,余途终于将车开过来,打开车窗对她笑:“不好意思,秦小姐,迟了这么久。”
“没事,”秦意浓俯身上车,“辛苦余叔了。”
她刚系好安全带,忽见余途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眼皮重重一跳,她也要跟着下车。
同时一个身上散发着洗过澡的湿润沉香味道、穿着黑衬衫的男人坐上驾驶位,他按下门锁,挽起袖子,在后视镜里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