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灵州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收拾庭院里的死鱼。 当她拖行第二个塑料袋时,底部突然不知道在哪处破开了口子,滑溜溜的死鱼从洞口争先恐后涌出。它们并不甘心最后的归宿是城市的垃圾桶。 数十条锦鲤滑行在湿润黏腻的血泊中,移动的轨迹似乎在证明它们还未彻底死去。清亮的月色下,鱼鳞闪耀,像群星闪烁。 郗灵州终于是崩溃了。 她甩开了套在双手的白色保洁手套,踢开了深蓝色水靴,向游动的锦鲤群猛扎进去。 “爸爸,爸爸,爸爸……”她坐在一堆死尸中间,双手拍打被血染红弄脏的砖面。 硕大的广慧堂,郗氏老宅像一头庞然大物张开的嘴,吞没了郗灵州疯狂的叫喊。 无人回应,空气中只有树叶相互摩挲声,无聊小虫单调的震动嗡鸣。 郗灵州喊累了。 她抬头仰望悬挂在四方天地上的月亮,缓缓将手放到了脸上,五指蜷缩圈住眼睛,一点点收拢手指的缝隙,直到什么都不剩,另一只眼睛随之紧闭,留下成串掉落的泪珠。 当第二天清晨来临后,郗灵州睁开眼。一如往常的洗漱,收拾整理自己,推开房门,路过干净整洁的庭院。昨晚的一切恍如梦境,那个软弱的女孩不会是她。 浓雾氤氲弥漫,遮盖了赛舟工坊的标识。一群人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等待赛舟工坊的新坊主——郗灵州的到来。 作为学徒的云念是第一个抵达赛舟工坊的人。她茫然地扫视大门前聚集的人群,见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她立刻像找到了停靠码头的小船,向熟人走去。 “凌云骁,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云念上前,轻声问道。她立即察觉到有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凌云骁不自在地把云念带离了人群,两人站到了靠近河岸的树下。浓雾让不远处的赛舟工坊几不可见,人群也在雾中若隐若现。 “小念姐,你怎么会出现在郗氏的赛舟工坊?”凌云骁内心已经有了某种确定的猜想,但他却倾向于否认猜想。 云念的眼神落在凌云骁面露纠结之色的脸上,她心下收紧,但仍是选择了照实说。 “我现在在郗氏的赛舟工坊里学习制作赛舟。” “赛舟工坊允许女孩进去学习了?” “嗯。” “小念姐!你……你。” 凌云骁张口结舌,平日里让他引以为豪的口才,在这刻失灵了。他喜欢云念,虽然他知道云念不喜欢他。云念大了他四岁,她把他看成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弟弟。 “我怎么了?”云念云淡风轻地反问。 云念的爷爷是在建国后迁来南城的,他是随厂搬迁而来的工程师。云念喜欢南城,尤其喜欢南城的赛舟。作为与云念一同长大的凌云骁,他知道云念对赛舟的迷恋。 年轻人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小念姐……赛舟工坊里……在赛舟工坊工作的……你不能在赛舟工坊里……只有……只有男人才能制作赛舟。” 不出云念预料的说法,让她收紧的心忽然变轻松了。 她轻笑着说:“为什么只有男人才可以?” “……因为……因为,这是祖宗的规矩。”凌云骁磕巴地给出理由。 “噢。”云念一手揉捻垂落在自己肩膀的树叶,“可是你们不都不愿意进赛舟工坊工作了吗?”她质问的目光直戳在凌云骁残留青涩之气的脸庞。 郗氏的赛舟工坊是师徒制的,每一位进入工坊工作的人,都必须从学徒干起,即使是郗灵州也得从学徒做起。学徒时期,除了得听从师父的话,师父是天,还得做最苦最累的活,领最低的工资。 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不可被验证的神明信仰日益衰落。南城的赛舟文化的根子是民间信仰,因此,在近些年来也走上了下坡路。 南城的年轻人有几个会愿意登上这艘即将沉没的赛舟呢。荒谬的赛舟文化,看起来既破旧又落后,它就该在现代潮流的冲击下瓦解星散。 只有那些被留在上一个世纪的老人,才会坚持继续进行赛舟,相信赛舟能愉悦神明。不敢明面反抗的年轻人,选择消极对待。 云念不肯放过已有了些狼狈的凌云骁,“你们都不愿意去学。我愿意,我喜欢赛舟。你真的会遵守什么祖宗规矩吗?我记得你们这些劳什子家族的族规可有一本书这么厚。” 叶子被揉碎,流下了青绿的汁液。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你们只会遵守对自己有利的祖宗规矩,比如女人不能当族长,女人不能参与宗族事务,女人不能那,女人不能这。 因为你们宗族的团结与壮大,依靠的就是男性对女性的压榨,你们绝不允许女人分走你们的利益。男性联盟是宗族的基石,一旦女性掌握实权……” “小念姐,你在胡说什么!”凌云骁打断云念的话,这些话太可笑了,“小念姐,现代社会早已经实现男女平等了。” “噢,那我为什么不能进入赛舟工坊学习赛舟。”云念再将前头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凌云骁脖颈间的青筋暴起,他盯着云念指尖的青绿色汁液,说: “因为事关信仰。流传了近千年的信仰,从来没有女人制作赛舟的先例。小念姐,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让人难以接受,但成为共识的规矩,打破它是最难的不是吗?” 凌云骁在这刻竟有些错觉,觉得自己会说服云念。 云念放开了揉碎的叶子,残损的叶子往地面飘去。她拿出包里的纸巾擦手,“我没想打破它。我只是做我自己喜欢的事。” 两人的谈话不可避免地滑向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局面。 “郗灵州,你做的好事!” “郗灵州,你知道孟家的新赛舟沉了吗?” “灵州,听说你给江氏的女儿制作船桨了?” “昨天早晨,船桨一放进庙里供奉,到了晚上,孟家的新赛舟就沉船了啊。你知不知道江氏的柳爷庙就在鹦鹉涌的下游,这是神明发怒了!” “去年临江泰山宫,今年鹦鹉涌五公妈庙,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云念望见赛舟工坊的骚动,她的耳边陆续传入那些老古董对郗灵州的诘问,近似于审问。 她有些急了,准备上前去扞卫自己的老板与姐妹。手却被人拽住,她看向手掌的主人,凌云骁。 “别去,小念姐。这是一场早已确定罪名的审判。”凌云骁艰难地吐露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