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梦脑子“嗡”地一下,瞬间吓得屏住呼吸,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敢出声。
“走吧,先上车。”沈复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温暖的大手拉住她,转身一个人往车那边走去。
余梦低着头,满心忐忑地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接下来发生的事。
片刻之后,车门“砰”地关上,她不敢看沈复生,仍是低着头,心跳越来越快,紧张地把两只手攥在一起,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沈复生没有立即开口质问,把车窗打开一道缝隙,点燃一支烟静静抽着。
许久,他掐灭烟头,看着车窗外的大雪冷声问道:“你为什么骗我?”
余梦因为太过紧张,下意识小声反问一句:“我骗你啥了呀?”
没想到,这一问引来沈复生勃然激怒。
“骗我啥了?”他一把抓住余梦的手臂,双眼像要喷出怒火似的瞪着她,“你亲爹是‘鬼叔’,本名叫林振海,这你肯定知道吧!”
“复生,你掐疼我了,先放手行不行?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好吗?”余梦吓哭了,怯生生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歉意和祈求,“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我……”
“你不用解释,我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沈复生愤怒地甩开她的手臂,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从国庆节之前‘鬼叔’被人偷偷放走我就开始在暗中调查,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放走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路查下来,无论如何没想到,竟然查到自己女人头上来,我真他妈是个天大的笑柄!”
他再次转过头,瞪着余梦,“睡在我旁边好几年的枕边人,居然是‘鬼叔’的亲生女儿,这个惊喜还真够刺激啊。”
余梦听到这些话,忽然感到很委屈:“没错,是我偷偷把他放走的,但是在放走他那天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个人贩子,更不知道他就是当年拐卖你的人啊。”
“要这么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沈复生被怒气冲昏了头,完全听不进她的解释,带着讥讽的冷笑说道,“你亲爹‘鬼叔’和原配的老婆生了一个女儿,但是不久之后就被人贩子拐走了,他那个原配老婆不到一年就抑郁而终。”
那个被拐卖的小女孩儿正是余梦,她第一次听到关于亲生父母的事,竟然是在这种局面之下。
她猛地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
沈复生见她这副可怜的样子,便不再看她,又看向车窗外的大雪。
但是他的话音没停,“你亲爹也真是够扭曲变态的,别人家遭遇孩子被拐卖这种不幸,都是竭尽全力寻找孩子,而你爹呢?他找不到你,就觉得是老天对他不公,认为凭什么只有他遭受孩子被拐的痛苦,这滋味儿得让别的爹妈也尝尝才行,据我细致的调查,有知情的老人说,你爹自从开始参与拐卖孩子的行当,每次拐卖一个孩子就像得到一次救赎,哎余梦,你听听,这他妈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么?这是人能有的感受吗?卖了别人的孩子实现自我救赎,这不是变态是什么?”
余梦无言以对,在隐忍的啜泣中瑟瑟颤抖。
“别急着伤心,也用不着哭哭啼啼的,后面还有呢。”沈复生拿出一根烟点上,狠狠抽了两口,继续说道,“林振海在参与拐卖期间,娶了另一个女人,而且也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让杨栋梁扔到江里那个哑巴,叫林琳。这个小哑巴被你爹视为掌上明珠。我用她把你爹引出来找我报仇,好不容易抓到他,你却背着我偷偷把人给放走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吸一口烟,声音沙哑地叹息道,“余梦,你太让我寒心了。”
余梦把脸转向侧面,不再看他,也没有再开口争辩什么。
她心里很委屈,但是这份委屈又很难表述清楚。
人是她放走的,仇人之女的身份也不可改变。这些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就算沈复生因此生恨,她也没有怨言。
不过,听到沈复生说到“心寒”两个字,她暗自伤感地想,其实我也感到心寒,又能向谁去讨个说法呢?
所以她不想对沈复生解释,而沈复生压根儿也没想给她解释的机会。
两个人就这样陷入僵持,早晨出家门之前还软语温存的一对恋人,在夜幕降临时却变成彼此敌视的陌生人。
在冷漠中各怀心事,各自看着车窗外的路人,却不愿意再看对方一眼。
沈复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车里抽得灌满呛人的烟雾。
他放下车窗玻璃,车里的烟散出去了,心里的怒气也跟着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望。
男人的伤心很难宣之于口,他深深吸了一口窗外吹来的冰冷气息,然后关上车窗,开车回家。
冬夜的街灯在白雪映衬下格外斑斓,却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车里的两个人一路无话,到底不肯看对方一眼,仿佛谁先转过头看对方,谁就输了。
余梦任由眼泪在静默中流淌,头靠着车窗玻璃,目光落在沿途的街景,心中的委屈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平息下去,反而愈发强烈起来。
她在脑海中描摹着妈妈的容貌,可惜不管怎么努力回忆,都只能构建起一个虚幻模糊的轮廓。
被拐卖那年,余梦还刚满三岁,对妈妈和家的记忆虽然很牢固,却只是脑海中一团牢固的虚影,朦朦胧胧没有具体细节。
可是对妈妈的思念,像是她心里不可撼动的执念,从来没有淡漠过。
如果说,在被拐卖多年以后重新回到绥城,是为寻找原来的家,不如说就是为了找到妈妈。
此时,余梦看着车水马龙的冬夜街道,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悲念,我的妈妈离开这个世界快二十年了,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不可逆转的结局,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打击,可惜无人能倾诉。
她猜沈复生现在大概像恨那些曾经的仇人一样恨她,不然怎么会对她的痛苦视若无睹,又置若罔闻。
以他细心的程度,不可能没考虑到亲生母亲多年前去世的消息,是何等的重创。
越是深想这些,余梦越觉得伤心。
她的委屈眼看要累积到极致,变成一种无处宣泄的怨恨。
最终,她把这股怨恨倾注到父亲林振海身上。
想到只见过一面的爸爸,余梦忽然眼中带泪地无声一笑。
一股凄清袭上心头,她切实感受着沈复生说的那两个字——寒心。
亲生父亲宁愿把半生精力用来报复其他完整的家庭,用扭曲的方式实现所谓自我救赎,也没有不顾一切去寻找被拐卖的女儿。
余梦觉得这说辞很滑稽,她不觉得自己在爸爸心里有那么重要,还扯上什么荒诞的救赎了。
如果她在爸爸感情里真的占有足够重的分量,那他为什么没几年就再度娶妻生女,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