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空间,坚硬的床铺,有些粗糙的被单。
查理躺在床上,用长了肉的手指仔细揉搓着每一寸皮肤,感受着温度和弹性,仿佛这一切本应是不该存在,极其遥远的东西。
“多了一个孩子,就多了一份希望......”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外面有人在交谈,似乎非常远,却比想象中的接近。他听不懂半个字,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波动。
“瑞欧雷斯,我需要最后一次征求你的意见,毕竟,他们中的两个算是你的远亲......”
“我觉得你像在说笑话,D教授,这是某种传承自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另一个人的声音轻佻且不屑。
“在人类的未来和三个还没发育的生命之间做选择,那是诗人或哲学家才会做的事情......我们不是那么软弱的存在,我们是科学家,是战士!”
“但在此基础上,我们必须记得我们还是人。”D教授叹了口气。
“失去人性,失去同情和良善,我们什么都不是。”
“这是A2教授的调调,什么时候开始被你挂在嘴边了?”
对方停顿了一下。
“况且,作为‘伪造人性’的先驱者,你似乎是最没资格就这点高谈阔论的人,D教授。”
“放弃人类,只让‘人性’延续下去......当你提出这种想法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道德疯子。”
“随你怎么想吧,瑞欧雷斯。”D教授似乎放弃了交流。
查理抓着自己的一根手指慢慢地掰着,感受着关节发出的抱怨。好奇心驱使着他去探索,探索这根手指弯曲的极限,骨头和肌肉之间的筋膜,以及连接血肉的纤维。
疼痛。
每一下疼痛似乎都能激发新想法,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咔!
屋外的两人听见了异常的响动。
推门进屋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愣在了原地。
“查理!你在干嘛?”
映入二人眼帘的是被鲜血染红的枕头和床单,五岁男孩血肉模糊的脸。
还有那根被折断的小拇指。
皮肤的厚度,肌肉的纹理走向,内脏的触感......无止境的好奇心促使着查理不停探索,他没有别的参照物,只能对自己下手。
“小疯子......”瑞欧雷斯嘟囔了一句。
查理偏过头,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叫,他还没学会怎么说人话,这种表达方式对他而言更加方便。
下一秒,他被护工摁在床上,一根针毫不留情地扎进了他的颈动脉中。
“他脑子肯定坏了......”失去意识前,他听见了瑞欧雷斯的抱怨。
“啧,一颗冻了两百年的大脑,想不坏都难。”
“我对此无能为力。也许我们应该对他的记忆进行一些修改,至少消除他的部分攻击性......”
......
查理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厚实的项圈。他好奇地咬着链子,舌尖尝到了血腥和铁锈味。
屋外传来了小小的脚步声。和那些成年人不同,这阵脚步的主人应该和自己差不多重。
“孩子接过来了......比想象中多花了些时间。”
“还好......不像前两个那么恐怖,这个要乖多了。”
“瑞文,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
瑞文?
查理拖着铁链,试图朝声音的来源靠近一些。
“什么声音?”
屋外的男孩在查理的门前听了下来,似乎是听见了锁链拖拽的声响。
“什么声音都没有,小孩。”瑞欧雷斯否认道:
“你生病了。你父母让你呆在这好好接受治疗,你必须听话。”
门上有个小窗,此时刚好没关严。查理透过细密的栏杆向外看去,对上了一双同样好奇的黑色眼珠。
是那只乌鸦的眼睛!
有一瞬间,记忆中的黑色大鸟又一次落在了窗前。
黑发黑眼的男孩被满身是血的查理吓了一跳,但恐惧很快就被好奇所取代。
“你是谁?”
对方所说的语言完全陌生,但像是在询问。
“我......”查理努力地张嘴,试图从喉咙深处吐出自己所能发出的几个语言音节。
但那双黑色眼睛却已经消失在了外面。
“走吧,孩子。”D教授和院长带着男孩离开了。
查理聆听着三人上楼的声音,默默地继续咬起了锁链。钢铁在他的眼中并非什么坚不可摧的金属,只要给予足够的耐性,奇迹总是会发生。
他想上去看看那双眼睛的主人,想去了解对方。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打开对方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些什么。
他想试着和对方成为朋友。
咔!
终于,锁链在他的啃咬下脱开了一小节。查理用舌头舔了舔牙床,发现有几颗牙齿不翼而飞。
他没有立刻尝试离开,而是耐心地等待了起来,等待房门被第二次打开。肯定还会有人来,他们不会任由自己在床上流血至死。
他等待的机会很快就到了。
咔。
“嗯?”
推着银色推车的护工面无表情地进了门,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查理躲在门后,在对方恍神的一瞬间,就用两条细腿一溜烟窜了出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跑上了楼梯,钻进走廊,越过一扇打开的门,踩过几根带血的白色羽毛。
房间里的男孩刚刚安定下来,坐在床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板。
查理的蓝色眼睛忽然出现在了小窗的另外一边。
“?”
男孩爬起身来,凑到门板前,认出了查理。他的脖子上没有锁链,显然是因为表现“乖巧”的缘故。
“你是刚才的......”
查理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铁栏,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握住对方的手,活动嘴角,露出崩裂的门牙和鲜红色的牙龈,咯咯笑了起来。
这就是那只乌鸦的眼睛。
终于,他们又见面了。
......
......
“瑞文!”
“瑞文,快!”
呼唤声将瑞文猛然扯出了回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幻觉,回到了狂风大作的苹果树林中,眼睛不知何时竟恢复了视力!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血迹斑驳的右手。
查理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在狂风中负隅顽抗。伤痕遍布两人的皮肤,鲜血在狂风中起舞!
此时此刻,自己正被对方拖着前进!
“坚持住,还差一点就能出去了!”
“查理......你还活着吗?”
瑞文喃喃道。
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从自己抓着的那只手中感觉到任何温度。
查理的表情在听到瑞文的话时微微一僵,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走吧。”
风中的咆哮已然远去,两人拼命往外跑着,树木逐渐在眼前变得稀疏,遍布碎石的道路在脚下出现。
瑞文猛然抬起头,看见了辽阔的青色天空,以及遍布天空的丝线。
那是他和另一个世界的全部连系!
切断它们。
脑海中有个声音再说。
瑞文毫不犹豫地抬起了右手,朝着丝线用力一挥,一下斩断了现实和梦境的桥梁!
啪!
他和查理重重地摔在了碎石和绿草之间,在牧场滚了几个圈。
“我们自由了......”
两人慢慢爬了起来,看向远处模糊的一团绿色。风暴已然停息,再没有什么东西追赶他们。
“我们逃出来了......我们这次真的逃出来了!”
“可是,蕾切尔......”
片刻欢愉后,瑞文心头忽然一紧,随即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何时恢复了喜怒哀乐的能力。
他的妹妹还没离开,他的妹妹依旧下落不明,他甚至压根就不知道院长把她藏在了哪里。
“......先走吧,先离开这里。”
瑞文和查理相互搀扶,沿着草地边缘往外走。不一会儿,他们看见了磨坊,看见了农舍,看见了转动的风车。
看见了草地上的牧羊人和收割麦子的农夫。
“真的是人......外面真的是人类社会!”
拉车的马儿晃动着脖子上的黄铜铃铛,悠闲地拉着一大车谷子。瑞文篡改“遮蔽”,和查理偷偷爬上了马车,慢慢离开了城郊,朝亮着霓虹灯的城市里前进。
眼前的繁荣景象令两人都大吃一惊。
老式汽车将道路中央挤得水泄不通,店铺满满当当地挤在两侧。路边酒馆的姑娘们在楼房二楼晾晒衣物,水珠从蕾丝内衣边缘滴到了两人的头顶。
现实世界的繁华、热闹远远超出了两人的想象,教人目不暇给。
瑞文篡改遮蔽,从地上捡起了一个塞满钞票的皮夹,和查理去买了新衣服,在餐馆吃起了他们从没见过的食物。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两人费尽心思钻研,熟悉这个陌生的新世界。他们阅读报纸,杂志,在电器店橱窗外聆听收音机广播,了解这个世界的历史,文化,大小新闻。
“献祭品......编号......”
在熟悉光鲜的过程中,这个世界黑暗残酷的一面也逐渐在他们眼前展开。
他们不能在这座城市里定居。没有公民身份的人在这座城市里几乎不可能存活!即便克服了温饱问题,他们依旧会在极短时间内死去!
这是这座城市不争的秩序,残酷的法则!
“我们得赶快找到我妹妹,然后离开。”
瑞文和查理窝在一座空置的居民屋里,啃着面包,商量着未来的计划。
这个世界不止有新德市一个人类聚居地。在两百多米高的地表上有另一座城市,而在地下同样有着辽阔的未知区域。
为了生存,以及远离院长的视线,他们必然需要离开。
可是,如今瑞文并不知道妹妹在哪里,一点头绪都没有。
“在查理的记忆里,妹妹的房门是打开的,地面上还有白色羽毛......”
那只存在于梦境世界上空的巨鸟身上,同样长着苍白的羽毛!
难道她一开始就和那名象征“死亡”的存在进行了融合?
不,应该不会是这样,否则,院长他们应该不至于大费周章地在梦境世界吸引那只巨鸟的目光。
对于突然恢复的情感和突然消失的“祂”,瑞文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切断丝线后,本应进行到最后阶段的“融合”进程,就像突然被打断般暂停了。不仅如此,丝线另一侧的“祂”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但他自己怎么也说不上来。
在成功逃离疯人院一个多星期后,两人开始尝试反过来调查辛迪疯人院。
然而,调查过程一点都算不上顺利。他们匿名联系警察和报社,试图引起对方的重视,但却完全没有得到答复。
他们又试图寻找那些疯子的家属,以及运送物资的搬运公司,但同样一无所获。辛迪疯人院仿佛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完全无法从外部攻入。
“恐怕,院长他们早就对此有所提防。就算我们跑了出来,也没有办法反过来把他们给端掉......”
“事到如今,想返回梦境世界里确认也不可能了......”
为了彻底阻隔院长他们的追踪,他切断了连接两个世界的丝线。没有了“桥梁”,他现在连看到那边的可能性都没有。
“......要不然,干脆先尝试安定下来吧。”
现在自己和查理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别说找到妹妹的线索,就连自保都成问题。
“查理,我打算成为一名侦探。”
某一天,瑞文窝在临时居所的睡床上,喃喃自语道:
“只要肯花时间去掌握人脉,调查线索,深入这个世界的神秘一端,总有一天我们能彻底掌握那些存在的底细。”
一旁的查理没有回应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就睡着了。
“到时候,不论我妹妹变成什么样子,不论院长他们真正的企图是什么,我都要回去把她给夺回来!”
话刚出口,他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某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自己现在的记忆还是不完整的,经过篡改的。其中缺失的部分里,有很大概率包含着关于妹妹的事情!
“查理,你还醒着吗?”
瑞文探出头,看向躺在旁边的查理。对方背对着自己,埋没在房梁的阴影中,似乎在呼呼大睡。
但,他还是隐隐感觉不对劲。
“查理?”
对方安静得有些异常,没有鼾声,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缓缓爬上了瑞文的后背。他想起了自己在那个幻境里看到的画面,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抓住了查理的手腕,触摸到了篆刻“真相”的疤痕。
那是一条冰冷的死人手臂。
没有温度,没有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