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里达区是一座神奇的“岛屿”都市。它的西北面接壤欣帆区,其余的部分悬空于边境上空,形成了一座浮于深渊之上的半岛。
“再往南走半个小时,你们就能看见鼎鼎大名的虚空海岸线。你可以站在死亡之崖之上,以相对安全的距离聆听深渊的歌声,幸运的话,那歌声甚至可能让你变得更加聪明,收获奇特的创作灵感,助你人生飞黄腾达!”
司机在小轿车开过一条花花绿绿的阿尔特德科风格街道时,用纯正的洛里达市区口音介绍道。车后座的夹层里塞着厚厚一叠旅游宣传单,上面充斥着鲜艳而厚重的色彩。
嘶,洛里达区居然把聆听呓语当成一种旅游项目?!
这属于主动往深渊嘴里送命啊!瑞文自忖道。
一阵敲打铁桶般的噪音突然自车窗外钻进了他的耳中。
叮!咚!!咣!!!
色彩鲜艳的街道边上,一支乐队身穿奇装异服,身上垂挂着各种各样的金属环扣,正在满布涂鸦和海报的墙根处激情演奏,以让人目瞪口呆的动作敲着,锯着,砸着手中的金属和木制乐器,用撕破喉咙的声音叫嚷着,声响让人头疼欲裂!
“老实说,老希勒我也不大欣赏得来这种‘夺命摇滚’。”司机用一只手把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将棉花往耳朵眼里塞。
“也许你们年轻人更加懂年轻人的艺术。”
不愧是“欢乐,灵感与妙想之都”,这和虚海摇滚乐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瑞文默默地捂住了耳廓,却无法完全隔绝入耳魔音。
当那夺命摇滚乐队被远远抛在几条街后,他依旧感觉脑袋一片嗡鸣。
一排报童在街口嚼着泡泡糖,翻着白眼,摇晃着手中没卖出去的最后几份报纸。洛里达区最畅销的报章读物名叫《洛里达男子新闻报》,瑞文把手伸出窗外,抓了一份报纸,头条标题差点没让他把嘴里嚼着的蒜香面包干喷出来。
《一名洛里达男子被困公共厕所,假装女人呼救》
《一名洛里达男子一丝不挂,头戴牛仔帽袭击超市》
《两名洛里达男子因盗车被捕,声称乐园湖水怪即将入侵新德市》
《一名洛里达男子被警察逮捕后,表示自己完成了遗愿清单上“被逮捕”的愿望》
“哈哈哈!三十年前,我第一次读到这份报纸的时候和你一个反应。”司机扭头调侃道:
“如你所见,只要养成每天读报的好习惯,洛里达人就永远不愁找不到欢乐!”
......洛里达从不养闲人,这句俗话一点不假。
瑞文又从窗外抓了份《城南旧报》,总算看见了些正常的新闻标题:
《大萧条将至,参议院即将就修订劳工法与经济复苏条例提出公众咨询》
《祭品银行市价居高不下,或会造成新一波死亡浪潮》
《大量虚海少数民族于摩斯港地带静坐哀悼,或不满足于少数众议院席位及受限投票权》
《洛克菲尔.晨曦拟于麦西坎伯卡迪酒业公司注入大量资金》
倒是没见阿尔卡朋有什么动作。不过,就算已经知道了安东尼的下落,他也不见得会去和221调查局明抢。这是赫尔克里先生的又一个高明之处,直接把这块肉悬在明晃晃的地方,让水下的大鱼们躁动不安。
“卖砖咯!坚固结实的红砖!可不要用它来酿葡萄酒!”
“那又是什么?”瑞文看向印着“帽贝街”的路牌,以及码在下面的一堆堆纸包红砖。它们散发着怡人的甜香,被微风一阵阵送进车窗里来。
“酒砖,限酒年间流行的玩意儿。”司机不经意地舔了舔舌头。
“那可是好东西,比普通酒水便宜一半左右!把砖头泡进水里一小时,就会溶解成红色糖水,再放上整整三天,糖水就会变成香醇的红酒。”
“除了葡萄酒外,威士忌酒砖也很常见。当你听见小贩吆喝‘不要用它来酿酒’之类的话,卖的肯定是酒砖没跑。”
要是能用这种砖头盖一间小屋多好!只要不下雨,就是绝顶的享受!
瑞文刚一落念,就意识到这压根不是属于自己的想法,而是导演的。
他非常确定,倘若导演看到这堆新奇玩意儿,一定会马上蹦出这个念头!
在旅馆安顿下来后,他搬了张椅子,钻进浴室,坐在镜子前,翻开了“卡洛琳女大公的舞台剧本”。
“我感觉我的确越来越像你了。”他抬头对上导演的眼睛,将左手掌心叠上对方伸来的右手,对方在镜中干巴巴地笑了笑。
“事实上,我现在已经有一半的时间是你了。”
为了规避呓语的影响,他每天都要进行半天左右的扮演。“绯红”走在大街上实在太引人注目,他只能在镜子前和导演聊天。
瑞文对着镜子,慢慢地讲述着丽兹的故事,讲述着这数天的见闻,每一个琐碎的细节。导演一如既往地沉默少言,认真聆听着,只偶尔对他点一点头。
“你说......”瑞文突发奇想道: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我本来就是你,只是我不小心忘记了这一点?”
“有没有可能,这世界本来就是个巨大的电影棚,我一直在扮演一个我自己创作出来的主角?”
他忽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似乎远比上位存在降临至人类躯壳中更加有说服力得多!
镜中的导演同样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对着他点了点头。
“嘿!你们几个!”窗外忽然传来了警车鸣笛声和几名警察的怒吼。
“再被抓到一次,先生,我就要以浪费生命罪将你们全部收监!”
“绯红”从镜前站起身,重新戴上“瑞文”的面具,打消了洗冰水澡的念头,穿好衣服,好奇地朝窗外看去。
旅馆对街的街心公园旁停着三四辆警车。数名别着铜章的警察手持手枪和铲子,正费劲地刨开草地上的土丘,把躺在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拽出来,塞进警车后座。
“恕我直言,莫里斯警官。”其中一名卷发年轻人满身是土,不甘心地辩解道:
“洛里达法律只规定了死人不能私葬,但没说活人不准躺进坟墓里。更何况,我们都是自愿的。”
“这就是为什么洛里达区要单独制定浪费生命罪,哲佛森先生,就是为了整治你们这帮洛里达男子的跳脱思维!”莫里斯警官插着腰,胡子随着鼻孔中喷出的热气飞舞。
“除此之外,你们还违反了‘公园挖土罪’,‘游手好闲罪’,‘胡说八道罪’等八条次等罪名!”
“什么?”哲佛森瞪大了眼睛。
“我可不是在胡说八......”
“哈!现在还要加上‘反驳警察罪’!什么都别说了,给我上车,等着明天丑照登报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瑞文哭笑不得地想道。他隐约回忆起,《奥贝伦贵族议会法》中,洛里达区区法的确占据了最大的篇幅。
每条奇葩规则的背后,都必然有着一段离谱的过去......
警车载着哲佛森和其他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男子们,一溜烟拐去了不远处的警局,只留下几名政府园丁,头大地看着坑坑洼洼的绿草坪。
也不知道是不是距离深渊太近的缘故,洛里达人的脑回路大都欢脱错乱。不过,这地方的气氛倒还真挺快活的。
“走吧,金,去外面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见利奇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瑞文把小伙子单独拽了出去。在食物方面,全家也只有他能提出些像样的建议。
临近虚空海岸线的礁石区旁有着一片“干海”,出产各种稀奇古怪的陆生水鲜。它们没法在其他任何地方生存,只能作为添加食品出口至其他地方。两人在帽贝街上兜兜转转,很快发现这里的水产就和人一样奇葩。
一辆救火队的大车边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个蟹笼,里面堆着大大小小的水泥块。除了救火,救火员们还负责捕捉害兽,捣毁蜂窝,这些水泥块就是最常见的一种战利品。
它们叫水泥蟹,是让住在干海旁的居民头疼的一种生物。这些螃蟹成群结队地出没在居民区,把卵下在水泥缝里。许多建筑坍塌事故正是这种恼人的甲壳类生物引起的。
多十年前,占领洛里达人房子的还不是这种螃蟹,而是一种有毒的陆生贝类,为了消灭它们,水泥蟹被大规模引上了居民区。现在,干海一带的街区里生活着超过五十万只螃蟹,而原先泛滥成灾的陆生贝却近乎绝迹了。
据说,区政府在鼓励食用水泥蟹的同时,还在考虑引入第三种动物对付它们。
“可以多买些回去给黑兹太太她们当纪念品,再带些葡萄酒砖。”
瑞文买下几只水泥蟹,看着救火员们麻利地敲开水泥块,避开挥舞的长毛蟹螯,砍断蟹腿,强硬掰开富含蟹黄蟹膏的背甲,将所有内容装进小盒子里,大咬了一口金买回来的酸橙汁派。
“嗯,你能做得比这更好吃。”
他由衷地评价道,把拆好的蟹肉和酒砖一起裹在一个大布包内,通过最近的邮局寄回了家。
随后,他回了趟阿尔伯克16号,打电话确认了大致收货日期。
想回家就回家的旅行可真不错!只要事先做好准备,他随时可以回家取件,压根不用担心行囊过载!
在仔细检查过门窗后,瑞文通过浴室的镜子找准事先设置的坐标,一步跨至珍娜面包店对街的小巷,发现面包店门口的“暂停营业”门牌不见了,顾客三两出入门扉,选购着心仪的肉松面包和奶油蛋糕卷。
赫尔克里先生居然把面包店对外开放了?他真就对安东尼的表现那么放心?
“将近半个月不开业,外界未免会产生怀疑。”
赫尔克里.福尔摩斯的声音忽然从巷道深处传了出来。他嘴里叼着一支红褐色檀木烟斗,正在悠闲地吞云吐雾。
“在这段没有难题可解的无聊时光中,我掌握了上百种面包的烘焙方法,并对它们做出了一些改良。”
“您,您真的不担心安东尼那家伙惹出麻烦来?”瑞文难以置信道。
在他自己的印象中,那家伙一脱离自己的管控,立刻就会跑到街上杀人抢钱,然后去买自己想吃的食物,完全是一头任由本性左右思考的狼!
“比起我的管束,他自己对自己的管束更加严格,这是我在这几天得出的结论。”赫尔克里先生轻松道:
“他不是个鲁莽的傻子。为了小婴儿格林达的安全,他会想尽办法伪装自己,避免露出破绽。他目前还没有即将失控的迹象。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失控了,那就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的了。”
“那名婴儿也叫格林达......”瑞文细细地品味着这个名字。
“赫尔克里先生,您也知道泰萨斯边境发生的事情了吧?”
赫尔克里先生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应该比你更早发现泰萨斯的变故。几天前,调查局在奥斯丁街区找到了一位哭哭啼啼的疯癫男士。他叫胡佛,是整个剧组唯一的幸存者。在听取他的供述后,我立刻向斯帕德请求了武装支援,而那刚好是你抵达珍珠农庄的那段时间。”
怪不得那支武装部队刚好会在附近,瑞文心想。
“调查局打算怎么处理盘踞在珍珠农场附近的独立存在?”
“先礼,后兵。”对方回答。
“怎么个礼法?”
“如果能用献祭品把祂引回深渊里去,避免对城市的伤害,固然是最好的选择。调查局内部留存着一批献祭品,实在不够,我们会与当地区政府进行沟通。如果这招行不通,那么,调查局将不惜一切代价将祂驱逐回去,不论那将让城市蒙受多大的损失。”
“另外,这起事件让我隐约察觉到了一种征兆。”
“什么征兆?”瑞文追问道。
“一种游戏开始的征兆。”对方吐出一口气味沉稳的烟雾。
“尽管我还未能立刻推演出近期一系列事件之类的关联,但我知道这些事件背后的水越来越深了。上位者们正接连采取行动,先是‘群青’,然后是洛克菲尔。”
他转过头,话中带话地补充了一句。
“两名上位者似乎有在这场游戏中联手的意向,如果不能尽快破解他们暗中布下的局,‘绯红’的处境恐怕会越来越危险。”
嘶......瑞文的心脏险些漏跳一拍。
基于赫尔克里.福尔摩斯惊人的洞察力,他并不惊讶于对方早已看出自己就是“绯红”。
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是,上位者们的布局几乎没有在明面上激起半点涟漪!若非赫尔克里先生提醒,自己真正察觉对方的意图之时,恐怕就已经晚了!
“那,您觉得‘绯红’该从什么地方开始破局?”他试探着问。
“线索浮于一切的表面,我的朋友,就像眼球上的血丝,它们距离你的视觉器官最近,却无法被视线捕捉到。”赫尔克里先生说。
“想要看清它们,最好的办法,是照照镜子。”
“这是什么意思?”瑞文不解。
赫尔克里先生却已经抽完了一筒烟叶,舒坦地吐出最后一口烟,转身回面包店招待客人去了。
临走前,瑞文向珍娜面包店的后厨窗户里瞧了一眼。
“伪装者”安东尼系着花围裙,戴着一双烘焙手套,背上背着小婴儿格林达,正从烤炉里熟练地取出一盘盘金黄焦脆的羊角面包,俨然一名真正的面包师学徒!
见对方真的在用心帮工,他放心地离开麦西坎,回到了帽贝街的酒店房间里,打算好好歇上一天,明天再开始寻找适合的据点。
沙!沙!沙!
当他在浴室洗漱时,窗外的细微声响再度吸引了他的注意。
时间已接近22点,对街的公园内空无一人,几个小土包静静地躺在空旷的绿草地上,其中一个还在不停乱动。
是半天前那帮闲人!
他们居然又把自己给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