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瑞文的脑袋像个皮球一样在地上弹了一下,又在桌上弹了两下,蹦跶着出了窗外,垂直掉了下去。
咔。
“嗷!”
楼下,瑞文伸出左手,吃痛地扶住了自己的后颈。
“小瑞?”
丁主任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小瑞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哦!抱歉走神了。丁主任,今天我和教授预约了一次面谈,但他好像没在,我能先进咨询室里坐坐吗?”
瑞文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刚才他在健身室不小心扭了一下,脑袋还有点“嗡嗡”的。
“没在?我刚才还看见他。话说回来,你们约的不是一小时前吗?你看错时间了?”
“啊??”
瑞文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嘶,原来是我看错钟了。那就不麻烦了,丁主任,我这就上去道歉,谢啦。”
脖子又痛又凉,看来那下子扭得还真不轻。
“教授?”在办公室寻觅无果后,他上了楼,轻轻敲了敲心理咨询室的门。
“教授,您在里面吗?”
一阵翻来倒去的声音。
“我在。”教授的声音甚是疲惫。
门开了一条缝,一阵烟味扑面而来,把瑞文给呛得不轻。
“咳咳!着火了?”他立刻掩住鼻子。
教授有些狼狈地弯着腰,从咨询室内钻了出来。
“我忘了关,咳!本森灯。”
“有什么东西烧坏了吗?”瑞文下意识朝门内一瞧。
屋内似乎多出了什么杂物,被用一块红绿相间的斑点布盖在了沙发下。
“没关系。今天我们换个地方,这里暂时不能待人了。”
教授的声音就像害了伤风。他钻出房间,把门顺手一关,锁了。
“快走。”
他把背囊塞进瑞文怀里,把人赶进了电梯。
包?
我,我昨天晚上把背包落这了吗?
瑞文抱着包,满脸都是懵。教授刚一到新地方,松了口气,居然立刻就找了个角落里的椅子眯起觉来。
“教授?教授!您没事吧?”对方的脸白如死灰,活像一块满布褶皱的干纸皮。
“你自己先......”教授显然累坏了,眼睛一闭,话说到一半就没了。
一时间,瑞文感觉自己留下也不是,走也不是。
唔,实在不行,今天去找丁主任看脖子好了。
就这么着吧,他后颈还痛着呢。
“小瑞,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楼下,丁主任做完触诊,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三月初,小雪带你来医院取异物的时候,我在你的颈椎内部发现了一块东西......它好像有长大的迹象。”
“长大?”
“嗯,不是活物的那种,是化学物质的那种。你可以把它看作一种不常见的结石。”
“啊??那该怎么办?”瑞文想起了那天妹妹快要哭出来的面孔。
“决定权在你。”丁主任摇了摇头。
“颈椎间盘替换是个大手术,不到万不得已不建议做。除了疼痛之外,你还有类似于肢体无力,幻视幻听等情况吗?”
“呃,没有。”瑞文当然不想做手术。听到对方的建议是最好不做,他暗暗松了口气。
“先用内科的治法行不行?”
“可以......待会拿这些药回家,吃的,敷的,严格按说明来。近期不要健身,少低头看手机。”丁主任把写得满满的病历还给了瑞文。
“好好看医嘱,我用中文写的那些。”他强调道。
瑞文拿着病历和单子出了门,刚一拐弯,其中一张纸就掉了出来。
掉在地面的小纸片上只写有一个四位数字:
1001
一千零一?瑞文心想。
一千零一夜?他随即联想道。
嗯,谁知道呢。他不甚在意地把纸收起来,取了药,回到了教授打盹的地方,后者已经醒了,见他回来,又是长舒一口气。
“魔女投票的问题解决了,还是要多谢你。”
瑞文发现,教授的背驼了,似乎怎么都直不起来。他的眼睛仿佛睁不开一般,变成了两条细细的缝。
“下次有需要的时候,我肯定也会帮忙。”他坚定地说。
教授的目光忽然一滞,仿佛对方刚才所说令人无比绝望。
“当然。不过,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其实是做你自己。正确地,做你自己。”
“正确地”这个字眼听起来无比痛苦。
瑞文不太清楚对方口中的所谓“正确”是什么意思。接下来的几次治疗都只是单纯的心理咨询,没有催眠暗示。教授每次都会准备一杯风味不同的咖啡,和他打会电玩游戏,在精神放松的状态下讨论心理问题。
“我在咨询学中主攻的是人本主义。你知道它所强调的最大课题是什么吗?”
“呃,自我实现?”瑞文翻过不少心理学书籍。
“成长,这是人的本质。不是像对待病患一样进行矫正,也不是像对待机器一样进行维修,不。不论智商,不论背景,在一切被施加的身份之上,人是人。任何形容都不能凌驾人的本质。”
教授在办公桌边整理着大学教材,塞进复印机,公物私用地印了几十份。
“如果人长成了恶人该怎么办?”瑞文问。
“恶人也需要成长。成长了的恶人是智慧的,他们能够混入社会,成为不被人否定的恶,甚至是被人颂扬崇拜的恶。”
“那,疯子呢?”
“疯子也需要成长。当一个疯子能够理解别人的不疯,并找到了让别人接受他的荒谬的方法,这就是一个成长了的疯子。不论是常人,恶人,还是疯子,只要成长了,有了意义和价值,那又和善良有什么区别呢?”
............
瑞文自金融大厦的瞭望台上,远远眺望着荒路尽头的人海人山。
那些熟睡的人们轻轻地呼吸着,大山同样在呼吸,轻轻柔柔。他注意到,有些人会在梦里活动,从山的一边爬到另一边,寻寻觅觅,目的不外乎一种,交合。
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交合而梦游,这让人山总是在动,会有不少人因为这阵动静从山巅摔到山脚,在睡梦中摔个粉碎。
嗯,梦境世界的生老病死,意外伤亡,原理就像动物本能一样单纯,瑞文心想。
他瞧见一些在睡梦中出生的婴儿被睡梦中的成人们及时护住,抱在怀中,剩下的则骨碌碌滚下人山,脐带有时会把母体也给拽下去。
“心,这地方能很清楚地看见白塔了。”他对林心说。
这几天,瑞文一直在花都西岸寻找适合观察直升机的摩天大楼。只要摸清楚直升机巡逻的规律,再理清地面巡视的方法,必然能够找到再闯白塔的空隙。
最终,他把观测地点定在了这座人称金融大厦的钢笔头形摩天大楼顶端。这里的观景台20块钱上一次,没有月票,因为这东西不是游乐设施,搞这项目的人完全没预想到会有人每天反反复复地上来看同一片景观。
“小明王,最近有感觉到‘恐怖大王’的气息吗?”
在看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念诵口诀,叫出了他所创造的少女明王。
“冇啊。(没有啊。)”
小明王身上多了翩翩彩带,三个脑袋上戴头冠璎珞,上千个鎏金手环闪烁光芒,喜气洋洋,越来越像个女菩萨了。
“那基本可以断定,这一局是教授赢了。”
庆幸和不爽在心中相互抵消,后者多出来的部分,瑞文用来揍了导演一拳,后者一声不吭地挨了下来。
金融大厦高71层。三百多米,目测上,被荒路环绕的白塔距离西岸的边缘不过数十公里。
“不过,那本身就不是一条能用物理法则解释清楚的路,不排除肉眼观测具欺骗性。总之,给自己预留的时间越多越好。心,你估计你需要多少时间解决‘死神’?”
手机屏幕上滴一声弹出了林心的答覆:
‘我不知道,但你不需要一直待在那。把你的一部分留下就行。’
“部分?多少?”
‘相当于两个脑袋的分量。’
“两个脑袋??”瑞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很多吗?’林心不以为然地问。
“嗯,我倒是可以从现在开始存......嘶。”
“愈合之触”一天就只能用那么多次。每天都要从自己身上砍掉一点东西的事实让人不寒而栗。
“梅乐斯,帮我剪耳朵!”
晚上,瑞文买回了一把园艺大剪子,往桌上一扔,对家人吩咐道。
“什么??”梅乐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图书馆看的童话书里不是有这么个职业吗?”瑞文调侃道: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剪耳朵大臣了。每天剪三次,存一两个星期,差不多够了。”
他打算把剪下来的耳朵们放进冰箱冷藏格,冻成一个大冰块,到时直接扔进白塔了事。
唔,童话里的确有这么个角色,但......
“剪就好了,我不怕痛。”瑞文信誓旦旦地表示道。
我。
我......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了?
二十分钟后,瑞文不服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眼泪和鲜血齐齐下流。被大剪子剪下来的一只只耳朵边缘毛毛糙糙,肉嫩嫩的,软骨在剪下的时候会发出咔一声脆响。包进保鲜袋内,他居然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不过两个月而已,自己居然彻底在梦境世界沦为了一只柔弱的家猫!
“导演,你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吗?”
瑞文像只被夹了尾巴的黑猫一样,苦着脸钻进导演的房间,边看对方剪片段边诉起苦来。
“‘偏执的天国’不在我身上了,我就连剪个耳朵都怕死......之前也一样。”
魔女投票的时候,他不敢动。看着海平面那边的怪物,他想到的是退缩。靠退缩得来的安稳和幸福,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偏执的天国”还在的时候,就算没有实际发挥作用,他也多少保留了“过去”那股不要命的拼劲,退一万步还有那份死不成的底气撑腰。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你并不完整。”
沉默片刻后,导演回答。
“什么?再说一遍?”
“你不完整,就像《盗梦侦探》里的千叶敦子。没了梦境世界的红辣椒,她就只有一半。”
“你早不跟我说!这么说来,我少掉的一半在那个家伙身上?”瑞文伸手指向窗外的花都东岸。
“嘶,那该咋整?”
倘若两边都是完整的还说得过去,自己可没心宽到能放任另外半个自己在外面随便乱窜。那家伙倒也不是非活不可,但自己还需要利用他来扛过命运轨迹的约束。
自己最惦记的就是那“偏执的天国”,其次是“昔时的绯红”。那两件遗产对方拿着也没用,可对自己而言是一大助力。
“你说,我要是把他给绑到小树林里,割个颈,挖个心,算不算太过分?反正他也死不成......唉。”
瑞文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连这份勇气都没剩下。
“算了,我的勇气靠我自己来找。”
他独自一人出了门,遮着脸,漫步在宝血街带着一丝宗教色彩的欧式走廊下。
话虽如此,勇气该去哪找?翡翠城吗?
在这太平盛世下,无谋之勇带来的只会是无止无尽的麻烦。想要维持现在的平稳生活,自己就必须要相应地舍弃一些选项。
“勇气,就是敢于承认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并不能满足你自己。”
瑞文转过了头。
说话的人,是一个在黄色帐幕下扭气球的中年大叔。边上放着大大的糖果罐,好吃的和不好吃的糖果都挤在一块。
瑞文的神经一下紧绷了起来。
这不就是天堂会的人吗?看来没被彻底端掉啊。
“后生仔,看你颇迷茫,来坐一坐吧,我叫阿求,专长是扭气球。”
大叔阿求从桌子下踢出来一张蓝色塑料凳。
好吧,那我就来会一会你,瑞文心想着,坐了下来。
“恐怖大王”不在,就算有名片和标记也发挥不了作用。他倒要看看对方能搞出什么花招。
“这个摊子是干什么用的?”他故作不知,询问阿求。
“不干什么啊。之前拿来搞一些团体活动,现在团体活动不让搞了,帐篷又没说不给支,扭气球,发糖,给小孩青年乐一乐。之前大学那边不是做过把糖罐放在路边任取的社会实验吗?事实证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快没有了。”
言下之意,天堂会收到了风声,收敛起来了,但还是在揽潜在客户。
“那就给我颗糖吧。”瑞文不客气地从糖罐里翻了颗自己喜欢的,剥开吃了起来,故意露出了小半边脸,观察对方的反应。
阿求扭完一只绿色的气球狗,放到一边,瞄了他一眼,露出一副“我对你颜没兴趣”的表情。
一颗糖吃完了,又拿一颗别的,然后是下一颗。阿求就这么在边上默默扭着气球狗,气球鱼,气球鸟,偶尔搭几句话。
“这是有魔法的糖果。”阿求扭好了下一只气球狗的头。
“就和《千与千寻》里的魔法饭团一样,蔗糖和阿斯巴甜给人释放的勇气。你哭成这个样子,想必一定为了委曲求全舍弃过太多东西了吧?”
瑞文听得有点莫名其妙?什么哭?哭什么?
一低头,下巴上挂着的泪滴如同雨后檐棚上的水,哗啦一声全往裤子上招呼。
瑞文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大腿。
他怎么想也不明白,为什么情绪崩溃来的这么猝不及防。他的大脑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哽咽着问。
“我没有做到什么啊?”
阿求困惑地摇了摇头。
“我也没想到你会哭得这么厉害。其实你很有勇气啊,只是被这个世界压住了。就像这个糖果罐,有教养的人只会拿走一颗,最多两颗,没有多拿的勇气,即便没有规则束缚他们也一样。这个社会规定我们只能选择相对好的结果,当我们拿到了相对好的,别的就不能再拿,不然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没错,我其实全都想要,瑞文心想道。
另一个“自己”有的,遗产,身份,妹妹,自己想要拥有。
“过去”的自己有的,金,卡梅隆,多罗莉丝婆婆,威奇托101号......就连那只不讨喜的黑猫自己也想要。
甚至,就连“神”的特权,“神”的力量,自己也暗自渴望。
同时,他又不想失去现在所拥有的,更加不想以身死保全一切。
这样很贪心吗?
“这个世界很奇怪。”阿求扭完了手里的一包气球。
“它认为敢于牺牲的勇气是好的,而敢于贪婪的勇气是坏的。结果,每个人珍惜的东西都在变少,每个人都愈发不信任别人。”
“你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瑞文质问。
“为什么每个人每件事都要有目的呢?”阿求反问。
“硬要说目的,我只是在扮演‘神’交给我的角色而已。”
他坦诚道: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我现在这么说,我现在这么想,那都是‘神’脑海中的演绎。‘神’很孤独,‘神’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于是我在这里和你谈天。”
“可,可这说不通啊。”瑞文看左又看右,发现完全没人理会他俩。
这和自己先前所认知的天堂会完全不一样啊!
滋!!!
“我该收工了。”
阿求慢条斯理地在瑞文面前收起了帐篷,桌子折叠起来,靠在一堆塑料收纳箱旁,最后连瑞文坐的那张蓝色塑料凳也给拿走了。
“这些气球动物都送给你,后生仔。希望你能有个好心情。如果下次再难过,不妨试着去贪心一把吧!”
伴随着漏气的声音,阿求的身体像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喂,喂!等等!”瑞文没能阻止任何东西。躺在他脚边的是一个等身大的廉价充气球娃娃,经常能在游乐园或马戏团门口看见的那种。
“......这不合逻辑啊。”他捧起气球皮,翻来覆去地看。阿求的面孔一脸无所谓地印在气球的正面。
不会吧。
由始至终,我都在和一个充气娃娃聊天?
气球背面,一张长方形的纸夹在印着手掌的褶皱内。
瑞文擦干眼泪,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跨过了大桥,走到了蓝馆的正门附近,杂物堆中有着演唱会门票的售票站标识。
“奇怪......”
他伸手捡起了那张天蓝色的门票,上面印着一大堆彩色气球动物的图案,正是阿求扭的那些。
演唱会开场的时间,正是明天晚上八点。
“明天......”
另一个瑞文站在距离瑞文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抬头看向蓝馆流畅的蛋形轮廓。
他是来提前踩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