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四十五分,天色渐暗。
夜街灯火只亮起了一半左右。居酒屋的幕帘少了中间那一块,只剩躲在尸体之下的武士“古”和武士“至”,继续那场文明缺位的拼杀。
研究员罗迪尔格.马的灰色轿车被堵在车流之间动弹不得。他是马斯的叔叔,拉贝尔.马女士的弟弟。马来人种的特征鲜明地表现在他的棕肤,卷发和突出眉骨上。
他急着去医院探望姐姐,和她探讨全新诊疗方案,并签署亲属同意书,却因路口的塌树事故在花园街南高架路上堵了好几个小时,进退不得。
“啧,差饷年年加,效率一年不如一年。”罗迪尔格在驾驶座上抱怨了一句,闻到了方便面的香味。
左前方的一位小房车司机在车里开了桶泡面,把保温壶里的热茶倒进泡面桶内。热气蒸腾,他自己却隐约感到了一股来自身后的凉意。
手肘忽然一痒!
罗迪尔格打了个寒颤,猛然回头。只见副驾驶座靠垫上的一根老旧黄色流苏纤维正懒懒地挠着他的皮肤。
前面的车慢慢开始动了起来,交警在前方吹着警哨,代替被树木砸坏的交通灯,开始疏导车流。
“能动了!在动了!”左前方,一辆载着留校大学生的小巴内传出欢呼,最后一次拍照留念,传上朋友圈。
那股怪异的感觉依旧没有褪去,它存在的时间是那么地长久,却没有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当油门踩下的时候,罗迪尔格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那种异常的感觉。
不,确切来说,他感觉那成了自己身边唯一的熟悉之物。
而其他万物,包括手足和后视镜中的脸孔,都逐渐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
瑞文注视着窗外南侧的一组交通灯。
第一波车流会在几分钟后进入这条单行道,红灯会将其中一波车辆在南面阻拦一会,创造一个缓冲空档。自己必须把握好时机,在黄灯亮起,车子准备开始移动的时候封路,留给车流一定的反应时间,避免发生上百辆轿车的严重追尾事故。
一旦车流再度停下,他就立刻开始搜索,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把“溶解圣母”的分身给揪出来。
宛若一条满载荧光生物的湍流,车辆自道路彼端涌现。
一辆接一辆,光亮自眼前掠过。交通灯在放行了十多辆车后亮起了红光,将以一辆小巴为首的车灯河流拦截在了南面。
瑞文屏住呼吸,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那几棵用细竹竿撑住的粗壮树干。
要倒了,他心想,但不是现在。
五。
几辆出租车车顶上闪烁着租房中介和可乐新品流动广告。
四。
发廊的三色灯柱旋转着,下方裸露出一堆电线。
三。
冲澡的声音,女人的呻吟,小孩的哭声。
要倒了,要倒了......
二。
一把扑克牌被从对面的出租屋内粗暴地洒出窗外。
一。
“胡了!”一把老烟嗓。
零!
黄灯闪烁,最后一个行人跑过了斑马线,小巴司机把血红槟榔吐在塑料袋里,踩下油门。
“倒!”
瑞文感到太阳穴微微爆了一下,与此同时,一阵盖过思绪的巨响传来。
——道路两侧,几棵十多米高的老树应声而下,粗壮的枝干重重砸在柏油路面上!载着大学生的小巴立刻鸣了喇叭,几秒钟后,车鸣声震破天际!
在哪?
瑞文推开窗户,被无数车灯刺痛了眼睛。
一天之内连塌两次树,不会有别的车再上这条花园路了。根据命运轨迹,被“溶解圣母”盯上的车肯定位于被堵住的这条车流内。
啧,可光是视线范围内就有一百多辆车,该怎么快速筛选呢?瑞文立刻在脑海中开始了“虚构推理”。
他首先想到的是大洋市和花都的车辆设计区别。
因为某些历史遗留因素,花都的车道全都效仿西方地区靠左,车子全都是右舵车,而大洋市恰恰相反,为了和内陆习惯保持一致,行车靠右,车辆驾驶座都在左边。
“只要持有特殊驾驶执照,左舵车也能在花都行驶,这间旅馆刚好就在单行道左边。我能夜视,如果目标开着一辆来自大洋市的左舵车,只要注意关心正在通风的车窗。看不见司机的统统能够排除。唔,就是距离实在太远了点,分不太清驾驶和副驾......”
他开始后悔自己楼层选得这么高了。
道路再度堵死,消防队很快就开始了二次行动,有了经验的司机们在确认事故重演后纷纷摇下车窗换气,开门下车,呼叫拖车服务,或就近寻找商店补给。
“该死!”罗迪尔格鸣了好几声喇叭。
医院距他不过五百米距离,那几棵大树却刚好塌在一条小型弯道的前面。如果道路一时半会疏通不了,他打算就这么下车步行过去。
嘀嘀!
他用右手拇指右划手机接听键。
“喂?又堵了,十分钟没通我就走过去。你姑妈还好吗?”
有辆车子里亮了一下,左侧车窗内有人在用手机!
瑞文立刻定神望向那辆灰色轿车内部,抱着试上一把的心态,念诵出了“冥想”的咒语:
“预知。”
整辆车瞬间像被拆解的纸箱般在眼前解构,高维视角让所有角落都无从遁形。
“左舵车,大洋市车牌前缀,有着外国人特征的司机,面孔有那么一丝眼熟......马斯的外国人版本?”
瑞文向过去投以一线目光,立刻确定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那个在荒路上发现的死人,十三天前曾经和这个人见过面,交换了号码,两人身上都穿着研究所制服?”
那家伙也和“天使格蕾”研究所有关?!他的电脑和手机都还在导演车上呢!
瑞文在意外收获的兴奋过后迅速结束冥想,避免副作用影响注意力,将目光重新投向那辆眼前的灰车。
悬在车顶周围的,是无数突出路边的僭建屋棚、广告板、花盆、玻璃窗......
该怎么对付“溶解圣母”呢?至少目前自己压根看不见白衣少女的影子。若非不得已,瑞文不想把车里的人给砸死,一张活着的嘴比尸体有用得多,如果能够得知那个死在荒路上的人生前的一些习惯,说不定还能顺势猜出他的电脑和手机密码。
自己见过白衣少女的尸体,篡改遮蔽逼她现身可行吗?
瑞文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出“溶解圣母”的实体,试图将其与自己对于这名上位存在的认知完全重叠。
——一具可被伤害的肉身,16岁,白裙,黑发,温柔的面容,释然的微笑,还有......
半空中忽然掠过一抹白影。
一只生着雪白羽毛的白鸽乘夜色翩翩而下,落在了灰色轿车的车顶之上——鸽子从不在夜晚飞行!
“是她!”
那只从少女胸口飞出的白鸽!
“啊!啊!”
瑞文还没反应过来,另一道大小相仿的黑影便直扑而下。
——一只乌鸦用尖锐的脚爪抓向鸽子,试图将它的翅膀折断。白鸽无助地扑腾着羽翼,哀叫着,羽毛一根根被撕扯下来。她试图从爪子和鸟喙下挣脱出去,却被对方死死地压制住,两只鸟儿一同翻落至路面上。
“咕咕!”
面对危险,象征“死亡”本质的存在竟无丝毫反抗之力?!
瑞文在高空寻找着可能的助力方式。
“啧,目标实在太小了。”一下落空,鸽子可能就会飞走。
最终,瑞文的目光落在了一盆从窗沿突出一半的小型盆栽上,它在窗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仿佛随便一阵风都能把它吹下楼去。
“掉下去!”他立刻打了个响指。
小盆栽应声而落,被风吹得翻了个个儿,直直向楼下海鲜酒家的玻璃水槽砸去。
咣!
水槽进裂,几条半死不活的东星斑随着大量咸水涌了出来,蔓延到了两只缠斗的鸟儿下方,沾湿了它们的羽毛,积水快速流淌,触碰到了三色灯柱裸露的电线。
火线瞬间短路,灯柱熄灭,两只鸟儿的翅膀上进出火花!
死了吗?瑞文心想。
海水的导电能力比淡水还强,一根老式灯柱应该和没有漏电保护装置的吹风机差不多,足以电死一个成年人!
漏电激起的火花和焦味让刚想踏出车门的罗迪尔格一个哆嗦。
“危险!有电!”
海鲜酒家的前台服务员连忙挡住客人。与此同时,交警在五十米开外吹响了警哨。
有了一次经验,外加单行道的路况比高架桥乐观不少,消防员们这次选择先挪走部分树枝,把车流给疏导进最近的小型弯道。
“嘶,路通得这么快?”
瑞文从高处看见了车流的变化。灰色轿车此时也开始缓慢向前移动。
他还想搞定那名司机呢!
“咕咕!”受伤的白鸽双翼冒烟,像只火鸟般扑腾着飞了起来,竟然没死!
“碎!”瑞文立刻默念。
利用形态共振,他这次直接让一扇裂出无数冰纹的玻璃窗朝鸽子砸了下去!
鸽子羽毛滲着血,从碎玻璃中钻了出去,飞过之处,坏掉的玻璃一面接一面碎裂,颗粒下雨般砸落在棚架顶端。瑞文一边盯着鸽子,一边用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
他利用“冥想”所看见的,属于那名司机的手机号码。
嘀嘀!铃声再度响起。罗迪尔格一边缓慢打着方向盘,一边用肩膀夹住手机。
“喂?”
“请问,您是马斯先生的亲戚吗?”瑞文利用自己在“冥想”中瞄到的内容迅速推测道。
“我是。你谁啊?”
“哦,我是他朋友,在‘天使格蕾’研究所搞过些研究。您认识普雷斯考教授吗?”瑞文作出了故意的停顿,等待对方回答。
“认识。我正要去找他。”
一听是侄子的朋友,专业还对口,罗迪尔格的语气顿时缓和了些。
“是去大学附属医院吗?”
瑞文托了托镜片,下意识换上了对长辈专用的“三好青年”面具。
“对。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一些研究报告上的问题。马斯说他有个亲戚在弄相关领域。要不,医院门口打个照面?”
既然对方透露了目的地,那事情就好办了。
“......行吧。我大概十分钟后到医院,到时电话联系。”
真不想再去一趟医院,瑞文心想。
忽然,他听见对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等,别挂!”
“怎么了?”
“车里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罗迪格尔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瑞文立刻将目光投向窗外,搜寻白鸽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然后,他毛骨悚然地看见了自车窗钻进灰色轿车后座的白衣少女,浑身冒着烟,淌着血!
“赶快停车,下车!”
瑞文脱口而出,目光立刻锁定了周围一带所有可用于攻击的物体,随时预备在马斯的亲戚下车后连车带目标直接砸烂。
罗迪格尔愣了愣,随即,不受控制的手脚忽然获得了解放。他不假思索地听从了瑞文的指令,刹停了汽车,从一片鸣笛声中逃了出来。
必须马上做个了断!
瑞文一个响指,一根被用吊臂搬起的粗壮树枝立刻松动,连同轿车上方所有摇摇欲坠的僭建棚架、钢筋,一股脑儿地全向车顶砸了下去!
轰!
灰色轿车当场被压成了废铁!周围的车辆纷纷躲避,交警拼命吹哨挥旗,场面乱成一团!
瑞文感觉头皮一阵隐痛。过度造梦的副作用已经直观地体现了出来。
浑身染满鲜血的白衣少女挣扎着,从破碎的车窗内挤了出来,一步一步地在车海乱流之中爬行。
一辆面包车压扁了她的几根手指,一辆双层公车卷走了她的一只脚踝。大难当前,司机们陷入了极度恐慌,也不管到底有没有撞到、碾到什么,纷纷朝着弯道涌去。
一下,两下,三下,十下!百下!
仿佛没有人看到一般,白衣少女在柏油路上被越碾越烂,可这次她的生命力似乎尤其顽强,就算脑袋被压烂了一半,依然挂着微笑,试图向路边惊魂未定的罗迪格尔爬去。
最终,她消失了。
每一片肉,每一滴血,每一丝头发,每一片骨头都被均匀碾扁,压碎,分别嵌入了每一辆汽车的橡胶轮胎纹路中,柏油路面的缝隙中。
当人们意识到什么的时候,他们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一点不剩。
瑞文的手心忽然一刺,他缓缓摊开左手手掌。
一根天使般柔软洁白的羽毛,安稳地躺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半小时后,车流被交警完全疏散。
现场只余下了倒塌的树木,一辆被砸得面目全非的车子,以及一位被吓得神魂不定的中年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