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琳。父亲让我口头转告一件事情。他知道我们是朋友,也想增进和新日家族之间的商业交往。”
菲扯了扯浅绿色的亮面宽领,毫不避讳地朝胸脯吹了几口气。
“杰尔利莫.光辉先生?”琳曾无数次听过这个名字,却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这位光辉家族的现任领袖。
“是的。我不确定为什么父亲会选择在这时候亲自发出邀请,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我们家里有人因意外去世了,葬礼会在后天举办。”
“噢,我很抱歉。”琳先是礼节性地表达了遗憾,紧接着,毛骨悚然地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隐藏着的事实。
——光辉家族成员绝不可能因意外死去。
一旦有人因故而死,他们会立刻通过“暗面”从其他空间内抓取完全相同的替代品,这是家族延续的关键,另一个“菲”曾对自己讲述过这个真相。
“除非......”她在心中暗忖道。
除非他们再也无法在任何空间内找到与逝者相同的存在,即便借助“暗面”的力量,光辉家族也不能永久不朽不灭。
就像莎拉一样,他们全部都是数量有限的消耗品!
“......菲,在你的印象中,近期还有其他家庭成员像这样,死于意外吗?”
菲摇了摇头。
“没有。我们在异咒研究上一向非常小心。上次类似的意外,应该已经是将近五十多年的事了。”
从她的话语中,琳听出了一丝刻意隐瞒的意味。她故意轻撞了一下对方的手肘,嘴上却顺着她的意愿转移了话题:
“我该怎么称呼她?”
“凡妮莎,云妮姨母的妹妹。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尖,就像抓挠一块黑板。”
“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说得清。曾经,她经常在进行研究的途中忽然长眠不醒,直到三或四天后才从屋内出来,这次据说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菲停顿了一下。
“云妮姨母认为,她的灵魂迷失在了‘梦者之屋’里。”
琳正思索着追问下去的方向,窗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过节般的喧闹声,伴随着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
“那是什么?”菲好奇地看向窗外。
“应该是瑟森斯节,那些大公司为了缅怀那些在焦麦危机中丧生的人们所设立的纪念日,几天前的《火球报》头条上有过相关报道。”
琳带着一丝没有笑意的微笑,顺着菲的目光看去。
数辆系着彩色飘带的大卡车在圈形街道上巡游,播放着悦耳的快节奏音乐。化着浓妆的小丑从车窗边上探出脑袋,向路边的孩子们招着手,把口袋里的彩条糖果洒满地面。
更远的地方,身穿制服的男女正挨家挨户敲开城南街区居民的房门,将装在纸袋中的圆面包、布丁和肉馅饼满脸堆笑地送进家家户户。
举街欢腾!缺了手脚的孩子们正蹲坐在家门口,狼吞虎咽地吃着塞满奶油馅的热酥卷,伸长舌头,舔去粘在彼此脸颊上的“白色胡子”,露出缺牙的笑容。
这是奥贝伦地表前所未有过的景象,至少,从未在基层聚居的南部街区出现过。
“瑟森斯,就是字面意思上的‘面包’吧?”
窗户彼端,菲念出了和“瑟森斯”读音完全相同的烈日语单词。
面包节,这名字总让人感觉有些滑稽。
“以圣母十字公司为首的多家食品公司联合集资,成立了‘全麦面包基金会’,将在每年的今天捐出二十万烈洋善款,为基层市民提供免费的小麦面包和其他食物,还会举办其他相关的慈善表演,为有需要的群体筹款。”
“听起来还挺不错呢。”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琳微微叹了口气。
“菲,我的父亲是一位法学专家。有一句话他经常挂在嘴边:‘统治阶层最有力的两样武器,就是面包和马戏。’”
“面包和马戏?”
“这是从卡内基王朝流传下来的一句谚语。意思是,温饱和娱乐,能够轻松地剥夺人民的反抗欲望,让他们像家畜一样服帖,有利于统治。”琳解释道。
她本不想将上流社会的怀柔做法彻底看作一场阴谋,那样多少有失偏颇。
问题在于时间。
“全麦面包基金会”的成立日期,刚好就是狂风山矿洞外部传来枪响的第二天,而相关报道则在一天之后刊登在了《火球报》上。在那之前,上流社会对于焦麦受害者完全无动于衷。
恐怕,他们已经知道了这样一支反抗力量的存在,或许还知晓了隐藏其后的强大“神明”。作为源自圣母教派的大企业,他们非常清楚有上位存在撑腰的可怕。
从今往后,他们将会用尽一切方法阻止教团势力扩张,将民心收买到他们这一边来,成为他们的“武器”。
直到将反抗的星火彻底掐灭。
一辆卡车停在了医院门口。甜食和酒水一路分发,落入每一位医务人员和疗养患者的怀中,包装纸的夹层中,藏着衬线体印刷的慰问信,以及一张张货真价实的烈洋纸钞。救济车只会行驶到这一带,因为更南面是那些连自保都无暇顾及的“亚人”聚居地,他们人数太多,能做到的却又太少。
“瑟森斯节快乐!祝幸福美满,美丽的小姐们!”
身穿白色制服的小丑从袖口中变魔术般抽出两朵盛放的纸花,递给两位好姐妹。
琳扬了扬嘴角,替菲将花儿收下。
纸花的表面熏了香,闻起来有些像她用来熏信纸的那种干燥香草。
花朵是玫瑰,中间夹了一首娟秀的小诗:
“在这世界广袤辽阔里
有一个孩子,和你一模一样的身影
从头发、脚趾,到回忆和心灵
是你的倒影,还有无尽的故事等待被聆听”
等等!
为什么会是这首诗?!
琳用力地眨了眨眼,纸花花心中的文字变成了:
“圣母十字公司,坚定不移地帮助每一位因焦麦痛失亲人的小孩!”
她忽然想起了些什么,那念头非常遥远,却又特别接近。
那个被她忘却的存在,曾把自己所作的诗句剪成纸碎,然后,变成一朵美丽的花!
............
火花街68号,只有寻常房屋一半宽的老旧公寓。
格林达紧锁门窗,将欢快的音乐隔绝在厚木板彼端,在床铺上躺到了狂欢结束。
人们在欢庆别人的死亡,感谢他们的死为自己带来了娱乐节目,免费点心和整整一天的有薪假期,这是她听过最为荒唐的庆祝理由。
好几名家境富裕的同学在家中被氨气毒死。时值正午,她们压根无法从屋子里逃出去,被活活憋死在了门后,就连工学院的拉格纳教授都没有逃过一劫。
这名有着男人眼神的坚强女孩侧躺在床上,强迫自己抛下脑海中糟糕的画面,吞下一行行和历史有关的学术资料。她的胳膊有些发炎,刺青的部分有些淤紫。
烈日88年,地表劳动者、被欺压的妇女等多个弱势群体在日升家族的领导下,以“溶解圣母”之名向贵族议会发起武装施压。
烈日83年,黑斯雷夫群岛的长屋人部族以“星骸女神”的名义挑起反奴役抗争,要求拆除甘蔗园,废除群岛奴隶制。
烈日48年,地表独立战争持续期间,新德市曾发生过多次以“不灭酒神”为根源的小型混沌崇拜事件。
卡内基27年,基于“秘殿尊者”的烈日预言,地底大开拓开始。
卡内基元年,“铁之王”安德鲁.卡内基借助座下首席先知与“太古永生者”的大能,铲除所有异己,粉碎旧文明,奥贝伦宣告成立。
纵观历史,“神明”似乎一直都在注视着这片大地,直到烈日百年之后,工业巨轮开始咆哮,人们开始视科学为信仰,视信仰为笑话。
叩!叩!叩!
隔热板外的窗玻璃被敲了三下。
格林达从床上坐起来,走向窗前。这几天,那个人一直没来这里讨酒喝。
“希望你没惹上什么麻烦。我不知道我能将这个秘密保守到什么......”
窗外没人。
只有一本厚书静静躺在窗台上。
“安东尼?”
时间已到了第二天晨昏,彩带、食物包装纸,所有狂欢残余的痕迹都在正午白炽中化作灰烬。格林达探头张望,在确认自己再也不可能捕捉到“伪装者”离去的身影后,叹了口气,把书给取回了屋内。
“这是......”
她立刻注意到了《漆黑福音》封面上那个烫金的标记,并在同一时间将它和手心的印记联系到了一起。
“是属于‘漆黑编织者’的印记!”
那天,她和鲍尔斯教授的手心都被烙上了相同的标记,和其他所有信众一样。
显然,这是本老书,这证明针对那位“神明”的相关记录并非最近兴起的新事物,祂至少在历史中出现过一次。
深吸一口气后,她以一名历史学家独到且审慎的眼光,小心翼翼地观察起了封面和扉页,试图找出这本书所属的年代印记。
“有了!”
伴随着略带激动的自言自语,她将目光投向扉页。
“一个徽记,由双头蛇和里拉琴所组成......是个家族徽记,拥有卡内基贵族身份,下方加缀的环形花纹让它进一步代表了家族中的某一个人。”
也许自己应该把它带给教授,他们或许能准确地辨认出这个纹章究竟属于谁,而他或她很有可能就是“漆黑编织者”最早的信徒。
在继续翻页前,格林达谨慎地戴上了一副手套,拿起了一支没墨的笔。尽管她相信“伪装者”不会害自己染上任何诅咒,但依旧不能排除这本书来自其他心怀不轨之人,毕竟她没有亲眼捕捉到对方的身影。
她小心翼翼地用笔尖挑起了书页的一角,并在上面刺了一个小孔,这是学者们测试诅咒的一种简易方法,尽管会极大地折损古籍的价值。
在确认书页没有任何异样后,她用笔杆将第一页挑开。
“漆黑福音;”
“第一章;”
她在阅读每一个词语后都会闭上眼睛几秒,以防完整的句子内藏着诅咒。
“起初,祂在遗弃了祂的空地上行走;”
“头顶圆月,脚踏白花;”
“而后,祂的最后一个子民亦遗弃祂,脚离地面,去向永恒光亮的所在;”
“黑暗映在光下,而光却不接受黑暗;”
“最后,连空地都腾起烈焰,将祂肉制的身躯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