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陆珍珍一样,陆明珠对康莹莹的印象停留于离开上海前。
多年不见,她比陆珍珍显得苍老些,但有限,可见这些年没吃什么苦头,仍挺直腰背,保留着陆家大小姐的骄傲和气派,穿着胭脂地撒花旗袍,外罩米白色羊毛呢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不施脂粉,却笑容得体,举止优雅。
和陆珍珍的区别在于她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
陆明珠确定陆珍珍对这位亲姐姐的感情和帮助并不纯粹,因为这旗袍、这大衣以及康莹莹脚上的皮鞋、手里的手袋都是陆珍珍十多年前的旧物,而且还在家人面前多次亮相。
真心疼亲姐姐,会舍不得买几尺布料给她裁身新衣服?
她可不差那几个钱。
康莹莹也是能屈能伸:“八妹,你什么时候离开上海?”
陆明珠十分警觉,“你想干什么?”
她心里已有预感。
“带我和你外甥外甥女一起离开。”康莹莹从未放弃离开上海的计划,百折不挠,不惜向陆明珠示弱,“八妹,国家都不认为我们娘仨有罪,看在咱们好歹姐妹一场的份上,你就帮帮我们吧,只要能离开上海,去哪儿都行,不是非要去香江。”
父母兄弟等人都在香江,她去了一定会被再送回香江,所以康莹莹决定改变移居方向。
这几年,靠着私自变卖陆珍珍给她的旧物,再加上她靠自己的眼力偷偷从民间收一些古董拿到市里出售给一些酷爱收藏的人,低买高卖,也攒了不少钱。
或许不够买楼定居的费用,但度过一时难关是绰绰有余。
陆珍珍以为把旧物给自己就是折辱自己,殊不知是帮了自己的大忙。
上海人精明,就算是旧物,陆珍珍的旧物也都是好东西,拿到旧货市场,人人欢迎,每一次都能卖个好价钱。
陆家做过贡献,陆明珠又一人身系贺、谢、陆三家,官方肯定给面子。
陆珍珍曾跟她说过陆明珠的嫁妆不仅有金山玉山,还有珠宝首饰数以千计,古玩珍宝无数,前面几个姐妹的嫁妆加起来也不如她一人。
康莹莹又妒又羡,却知自己首要之事就是离开上海。
虽然现在和以前没有追究她和一双子女,但谁能保证未来不会?翻旧账的不是没有。
陆明珠尚不知这对姐妹各怀鬼胎,不客气地拒绝康莹莹:“康莹莹,你真会开玩笑,我和你可不是姐妹,也不可能带你离开上海。”
康莹莹马上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八妹,你就这么心硬吗?”
“我对善良的人、普通的人从来不心硬,而且乐于助他们,但对于损害国家和人民利益的人非常厌恶。”陆明珠说得极其直白,“康太太,好狗不挡路,让开!”
康莹莹是在她和谢君峣进友谊商店之前拦住他们的。
挺会挑时间。
也看得出,陆珍珍没少给她通风报信。
陆明珠直接让保镖把
康莹莹拉到一边,自己和谢君峣走向友谊商店正门,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头,冷眼望着风韵犹存的康莹莹。
“康莹莹,既做恶因,就要接受恶果,别想着逃离。”她语调不急不缓,“即使你想尽办法离开上海,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会派人把你们找出来,然后送回上海,永远活在人民群众的唾弃当中。”
她顿了顿,道:“相信我,我做得到。”
康莹莹脸上骤然变色:“你!”
“你不信的话就拭目以待。”陆明珠说完,扭头和谢君峣正要迈进友谊商店大门。
这时,衣着笔挺、笑容干净的门童就道:“请您出示外国护照。”
陆明珠挑眉,“怎么?认证不认人?”
两个门童微微一笑,“请您见谅,我们是按规矩办事,以免有人浑水摸鱼,踏进这不该踏进的地方,给国际友人带来不好的体验。”
陆明珠轻笑,示意保镖拿出他们的护照。
看清后,门童礼貌弯腰,“里面请。”
步入这栋四层建筑物,窗明几净的景象映入眼帘,还有店员殷勤地问他们需要买什么,说的是一口流利英语。
陆明珠指着身后的白人保镖,“用英语招呼他们,其他人说国语就行。”
“好的,请问您有什么需要?”面容白净的青年店员飞快改口,“以前没见过您,相信您应该是第一次踏进友谊商店,咱们这里经营数百种货品,一楼是家居百货和火腿、酒水、糕点、干果蜜饯等物,楼上是丝绸锦绣、玉器牙雕、药材补品等等。如果您想缝衣制鞋,咱们也有专门的师傅在短短时间内给您做出样品。”
陆明珠就跟谢君峣说:“咱们多买点火腿和酒水,这些东西经放。”
谢君峣没意见,“先看看。”
在对待国际友人上面,友谊商店从不弄虚作假,酒是国家评出的八大名酒和其他陈酿,茅台价格极其平易近人,火腿都是上等好火腿。
售货员都会外语,特别热情。
陆明珠伸手点了点各样酒水,“黄酒100坛,八大名酒各来100箱,金华火腿和宣威火腿各来1000条,有吗?”
售后员倒吸一口气,回答异常干脆:“保证把货物给您准备好,而且送货上门。”
这是所有顾客都有的待遇。
他以前在国际友人服务部工作,至今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阔气的顾客。
青年售货员的笑容非常灿烂。
陆明珠浅笑:“不着急,我们一个多月后才离开上海,在此期间准备好就行。”
消息传得飞快,等到陆明珠和谢君峣上二楼,殷勤地售货员就更多了,惹得其他国际海员、海外华侨驻足观望。
待见陆明珠买下2000匹各种绫罗绸缎和2000匹用于刺绣的绣布,他们吃惊极了。
陆明珠是打着三年内不来内地的主意,所以此次购买力度之大,连谢君峣都呆了一下,只是很轻微的一呆,最后麻利结账
。
陆明珠其实也有钱。
虽然之前的现金都用于买粮,但公司分红每隔三个月都会入账,这次来内地带了很多。
出境受管辖,入境可不限制携带的外币数目。
陆明珠现在是大客户,享受国宾级待遇。
随后数日,但凡她靠近友谊商店的大门,门童立刻恭敬相对,完全不提查看护照这项规矩,直到陆明珠接到一份关于周末舞会的请柬。
官方举办的。
此时的很多工厂、单位都有周末舞会,不仅限于资本家庭。
陆明珠不大和旧相识打招呼,却不能不给官方的面子,遂携谢君峣一同出席。
这个舞会的参与者应该不只一个单位,一进去就看到许许多多的年轻姑娘,打扮得相当时髦精致,尽显上海情调。
妆容干净,相貌可人。
就是二十一世纪的演员拍影视剧,拍五六十年代的影视剧,里面的主角也未必能比上眼前这群姑娘们的精气神。
给人的感觉就是美。
积极向上,有一种蓬勃的朝气。
陆明珠觉得她们美,她们见到领导迎接入内的陆明珠则感到自惭形秽。
一颗明珠,艳压群芳。
“我认识她,她是陆明珠,我的高中同学陆明珠呀!大资本家陆衍之的千金,精通多国语言,多年前就和家人一起出国了,没想到还会回过来。”一个年轻时髦做翻译的女郎低声跟同伴说道,“看样子是结婚了,旁边是她丈夫。”
结婚戒指低调却显眼,两人戴的是一对。
有个干部问陆明珠:“你觉得咱们这儿的舞会和香江的比,怎么样?”
陆明珠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比这个干什么呀?上海是国际大都市,而香江的很多资本、人才、风气是从上海带过去的,我刚到的时候,那里就是个乡下地方,经历过战火摧残后并没有恢复元气,最近几年发展得才算有点起色。刚开始,有人经常出钱邀请上海的裁缝、理发师去香江给他们裁衣、理发,最近才消停些。”
不得不消停,内地理发店、裁缝铺子都是国营的,理发师和裁缝自然没法再接外活。
这个干部闻言大笑,“你说得对,不用比,没得比,我们发展得很快,赶英超美不在话下,何况香江区区一弹丸之地。”
王兴财过来打岔:“明珠,你也来了。”
“干爹。”陆明珠态度恭敬,发现他没带林香莲,忍不住勾了下唇角,“受到这么热情的邀请,我和君峣倍感荣幸,当然得来。”
其实,她不知道这场舞会的意义。
交谊吗?
陆明珠极为从容,没有半点局促。
谢君峣对其他人和事漠不关心,他只陪伴在陆明珠左右,挡住一些年轻人不经意瞥向她的眼神,动作优雅。
当然,也有人看不惯陆明珠的出身。
是个二十来岁的女青年,挑唇冷笑:“资本家的小姐不在家里好好做
千金,来我们这里炫耀这里曾经是你们家的地盘吗?”
陆明珠抬起眼眸。
她看了对方几眼,轻笑:“既然知道舞会举办场地曾经是我们陆家的地盘,那么你就应该明白,如果不是我们家捐献给官方,你连站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要不是这个提醒,陆明珠还真想不起这块地皮属于陆家所有。
陆父临走之前捐出来的。
挑事的女郎勃然大怒,不顾旁边拽她衣袖的同伴,眉眼刻薄,“是啊,你们家多厉害啊,养出一个不把前线战士性命放在眼里的大小姐,居然还能凭着你们家的面子让她逃离制裁。”
说的是康莹莹。
陆明珠面容一冷,直接走到不远处邀请她参加舞会的干部面前,声音轻柔却态度强硬地说道:“李同志,我父亲手写的断亲书当年在内地各大报纸连续刊登十天半个月,想必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如果您对我或者对我们家有意见就直说,不必在邀请我和我先生参加舞会的同时安排那样一个分不清青红皂白的人来当面指责我们陆家没有家教。如果你们有证据,欢迎你们制裁早已被我父亲驱逐出家门的康莹莹,我们陆家绝无二话。”
那位干部忙道:“陆同志千万别生气,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我是听说陆同志对我市外汇做出巨大的贡献,所以才请陆同志,和其他事没有关系。”
他还有事找陆明珠帮忙呢。
让人下陆明珠的面子,他傻吗?
陆明珠闻言就道:“我以为大家都嫌我们家赚的钱充满罪恶,正在想,要不要把价值几千万大洋的借据找出来。”
那位干部李同志吓了一跳,立刻问秘书:“是谁这么惹是生非?给我叫过来!”
挑事女郎周围的人瞬间散开。
连之前提醒她的同伴都不自觉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
这么一来,就把她显了出来。
李同志眉头一皱,“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
负责筹备此次舞会的秘书却知道,在旁边说:“她叫赵红霞,父母都是老人,哥哥参加东北战争牺牲,她高中毕业后被安排在圣约翰大学读书,精通俄语和日语,现在是秘书处的一员,入职不到一年,将来大有前景。”
陆明珠突然想起高级干部子女的特殊优待,闻言冷笑:“原来,不用凭个人成绩也能入读上海一流的大学,进入最好的工作单位,怪不得人人都羡慕干部子女呢!”
这叫李同志怎么回答?
他儿子没考上大学,但也进入一所不错的大学。
国家人才匮乏,只要是大学生,根正苗红,出来就有一份好工作等着他。
赵红霞怒道:“我父母哥哥浴血奋战,为国家做出无数牺牲,按照规定,这是我们应得的待遇!你一个资本家的子女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啊,我没意见。”陆明珠表情相当无辜,“我就在想,牺牲的不都成烈士了吗?不知烈士们是否有这样的待遇?有就说来听听,让我觉得那些先辈没有白白牺牲,除了抚恤金以外,总算给后人留下一点遗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