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起地位来说,邺城如今其实与洛阳几乎可以分庭抗礼。
邺城所在的魏郡,在曹操从袁氏手中取得之后,便即刻变成了曹操的大本营。
后来曹操称魏公丶称魏王,都是以邺城作为根基。
在二十年的时间内,几乎魏国全部的高官显贵,都与邺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各地将领留在内地的家属,都是一多半在邺城丶一小半在洛阳的。
邺城也毫无疑问的成为了河北的中心。
下午时分,邺城南门外,冀州刺史吕昭与魏郡太守郑浑二人,正在这里一并候着王朗的到来。
王朗的马车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缓缓停在了邺城的南门处,吕昭与郑浑也一并迎了上去。
「恭迎王公来邺。」见王朗从马车上下来,两人纷纷拱手行礼道。
「唉,老夫这把老骨头已经快走不动了。」王朗轻轻叹了口气:「子展(吕昭)丶文公(郑浑),你们二人也一并上来老夫的车上吧,我们一同进城。」
三人一同上了马车之后,吕昭开口向王朗问候了起来。
「王公旅途奔波,着实是辛苦了。在下听前几日来邺城的使者说,王公此番持节来邺城是为了文昭皇后修陵一事?」
王朗轻轻颔首:「正是如此。」
吕昭年轻一些,是在先帝曹丕的黄初年间得用的臣子,如今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而郑浑则是更年长一些,大约有六十岁左右了。
王朗明白,在河北都督吴质去了邺城之后,身为冀州刺史的吕昭就是邺城中官职最大的人。若自己这个司徒察觉河北有任何不妥之处,受苦的肯定就是吕昭了。
王朗看了吕昭缓缓说道:「子展,老夫与你二人直说无妨。陛下此番派老夫来此,也有要老夫巡查邺城之事的意思。」
吕昭微微皱眉。
邺城之事,还能有什麽事?
身为冀州刺史,辖区内的大族权贵,本就是司隶之下的第二多。甄像在过去的一年中多次前往校事要求调查,吕昭也是知情的。
但,这件事实在太敏感了。
没人能查丶没人敢查丶甚至都没人敢提。
吴质刚走,难道就要他吕昭给皇帝上书,说你舅家被人欺辱丶你生母死的冤屈吗?
吕昭也不得不装白痴,意图糊弄过去。有些事若是不提,尚且可以当做无事发生。若是真的捅到朝廷众人面前了,那可真是破了天了。
吕昭拱手说道:「在下有一事要告知王公。」
王朗面无表情的说道:「何事?子展说来。」
吕昭顿了几刻,随即说道:「是这样的,王公。就在数日之前,甄家的甄像丶也就是文昭皇后的亲侄,又一次前往邺城的校事府中。」
「甄像到校事府,前后也就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校事都尉赵区就在校事府的大堂中自尽了。」
王朗依旧没什麽表情,对身为司徒的他来说,一个校事都尉丶与一个平常小吏也没有多大区别:「是甄像将这位赵区逼死的?」
郑浑在一旁插话道:「王公,在下确实召甄像问过此事。但甄像执意说,他走的时候赵区还是好好的,此事与他无关。」
王朗又问:「赵区是为何而死?你们两位可有判断?」
吕昭与郑浑对视一眼:「禀王公,估计与文昭皇后当年被先帝赐死一事,多少有些关系。」
王朗微微皱眉,显出些许担忧的神色。
在从洛阳出发之前,曹睿明明白白的告诉王朗,此番让王朗去邺城是调查当年魏讽之事的,而并不是文昭甄后之事。
魏讽死了十年了,为何要调查魏讽呢?
当年曹丕为了能够成功继承魏王的位子,向身边臣子们做了许多承诺来换取支持。
有一些承诺是明显兑现了的。
比如锺繇当了太尉丶陈群和司马懿做了录尚书事丶吴质为河北都督,这些都是明面上看得见的。
但看不见的那些,其实却都是隐患。
比如崔琰和毛玠死了,他们在位十年间选拔了如此多的官吏,这些官吏都是些什麽态度?
比如王司徒之子王肃,就明显有为其老师宋忠打抱不平的意思。曹丕杀魏讽丶株连了一串人,从当时看是达成目的丶也震慑了许多臣子,甚至曹操都无可奈何。
但又都得罪了谁呢?
总而言之,曹睿此番让王朗来邺城的意思,就是搞清楚邺城丶或者说河北,有哪些可能对皇帝存在潜在不满的人。
以及搞清楚这些人是如何形成的。
说白了就是排雷。
王朗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
大魏的初代三公,贾诩丶华歆和王朗,其实曹丕任用他们的理由是截然不同的。
贾诩为太尉,是因为贾诩作为曹操最关键的军事参谋,旗帜鲜明的一直支持曹丕为储君。
华歆为司徒,是因为华歆作为朝廷中的道德楷模丶天下名士,一直作为曹操与汉廷之间的沟通桥梁,还多次充当曹操和曹丕的黑手。
而王朗为司空,则是由于王朗的经学造诣和行政能力。
换句话说,王朗既由于经学造诣被士人尊敬丶也作为魏国能臣负责实际事务,属于面子和里子双全之人。
典型的能臣。
王朗此番来邺城,其子王肃尚在家中。
曹睿对王朗放心,王朗对皇帝也是自然放心,皇帝对官员的大方已经是出了名的。
三人入了原本吴质的都督府后,叙谈了片刻之后,王朗又遣人将甄像唤来。
甄像到达之后,王朗则是屏退左右,将吕昭和郑浑都请了出去,独自与甄像交谈。
甄像朝着王朗行了一礼:「甄像拜见王公。」
王朗面色和蔼的点了点头:「伯明,此番陛下派我来邺城,乃是回应你二月之时,向朝廷上表请求为文昭皇后修陵一事的。」
「此事是你先提出的,你有什麽想法?不妨一并与老夫说一说。」
甄像见王朗如此和颜悦色,心中压抑多年的情感一朝得以回应,使其眼睛也开始微微泛红。
甄像拱手说道:「禀王公,文昭皇后的陵寝在黄初二年之时,也只是简单的设在邺城以西三十里处丶漳水以北的地方。」
「在下认为,其一是要以朝廷之名为文昭皇后祭祀,其二是重修陵寝丶使其符合皇后规制体面。」
甄像抬头看向王朗的脸:「其三,希望司徒主持公道丶替陛下查清当年加害文昭皇后的帮凶。」
王朗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个义愤填膺的年轻人。
祭祀丶修陵,这两件事都是理所应当。
但查当年害甄后的帮凶……主犯不正是先帝和郭太后吗!先帝已去,郭太后尚在,这是要让洛阳翻天吗?
王朗决定先探一探甄像的底,而后再论其他。
王朗捋须说道:「老夫来时,陛下已经赐与老夫符节丶以太牢之礼祭拜文昭皇后,重修陵寝一事,也是应有之义。」
「老夫年纪大了,一路上马车都快把老夫颠得散架子了。且休息三日,而后再去祭祀文昭皇后。」
「伯明,你看如何啊?」
甄像虽然未能从王朗这里得到什麽承诺,但三日之后还是要一并去祭拜的,因此也暂时应承下来。
甄像也向王朗问了问陛下在洛阳是否安康。
寒暄了片刻之后,甄像便告辞离开了。
甄像走后,王朗和蔼可亲的面容一下子就收了起来,变得颇为冷峻。
吕昭和郑浑二人也一并走了进来。
王朗沉声问道:「死了的那个校事赵区,他的两个副手到了麽?」
吕昭拱手答道:「王公,两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王朗点了点头:「叫他们进来吧。你们二人也与老夫一旁听着。」
「遵命。」吕昭向外招呼一声,府吏便将两人带至堂内。
虽然两名校事已经极为恭敬的行礼,可王朗还是颇为冷漠的看着这两人。
王朗说道:「你二人的履历,本官都已经大略看过了,都是延康元年(与黄初元年是同一年)就在邺城校事府任职的。」
「建安年间,你们二人都在何处任职?」
左边高一些的校事官卫本拱手说道:「禀司徒,属下是建安二十年入的校事府,原本是在许昌任职,建安二十三年转任到邺城来的。」
王朗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右边的校史馆孙定也赶紧出声:「禀司徒,属下是从建安二十二年起,就一直在邺城任职了。」
听闻二人言语,王朗随即问道:「若如此说来,建安二十四年之时,你们二人就都在邺城了?」
卫本与孙定二人连连应承了下来。
王朗点了点头,对二人说道:「你们二人的情况本官大体知道了,先到前院去候着吧。」
二人行礼后,缓缓走出堂中。
见卫本孙定二人都已走远,王朗转头对着吕昭和郑浑说道:「子展丶文公,我为司徒,受陛下之托丶持节来邺城负责要事。你二人可有异议?」
吕昭连忙拱手说道:「王公言重了,我们哪敢有什麽异议,但请王公吩咐一二!」
郑浑也是与吕昭一般说法。
王朗随即肃容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要将这二人暂时关押在这都督府中了。」
「陛下给本官派的一百卫士,正好派上了用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