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有人赞同,有人不赞同。
果然如此。
曹睿看向高柔:「方才廷尉给朕介绍的四次争论还未说完吧?」
「这四次恢复肉刑的争论里,都是谁赞同丶谁不赞同,廷尉还能记得吗?」
高柔拱手答道:「回陛下,臣都能记得清楚。」
「那就说来吧。」曹睿道。
「遵旨。」高柔说道:「第一次议肉刑,辽东太守崔寔丶大司农郑玄丶大鸿胪陈纪赞同,因当时朝廷迁都而未能议成。」
「第二次议肉刑,尚书令荀彧赞同,少府孔融反对。」
「第三次议肉刑,陈骠骑和钟太傅赞同,时任大司农的王修王叔治丶与王司徒反对。」
「第四次议肉刑是黄初三年,因南征之事而作罢。」
曹睿听的时候注意到,第四次议论是黄初三年丶当时的高柔就已经是廷尉了,而且特意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真是有趣。
曹睿听完高柔的话,心里暗暗总结了一下。
赞成恢复肉刑的人,有郑玄丶陈纪丶锺繇丶荀彧丶陈群丶高柔丶司马懿。
这其中,陈纪丶陈群二人是父子。陈纪丶陈群丶锺繇丶荀彧还都是颍川人。
反对恢复肉刑的人,有孔融丶王修丶王朗丶董昭。
在汉文帝之前,华夏之地存在肉刑起码数百年了。而在汉文帝之后,前汉后汉近四百年没有肉刑也过来了。
肉刑不肉刑的,真的影响统治吗?
这个因为肉刑一事的站队,才更能让曹睿感觉警惕起来。
别的不说,陈群丶锺繇丶荀彧丶司马懿,这四个人对此事站在同一立场上了,还是值得认真考量丶甚至警惕一下的吧?
「高卿说的朕都记下了,过几日朕会亲自问问钟太傅和王司徒的。」曹睿轻声说道:「廷尉入宫之前是去了诏狱对吧?」
高柔答道:「回陛下,正是。」
曹睿说道:「既然荀俣丶荀闳都已身死,除了荀氏男丁丶其他人都放回去吧。」
「还有,高卿丶卫师傅,你们二人一并议一议此事该如何收尾。」曹睿指了指高柔和卫臻:「还有,对荀氏男丁适不适合用肉刑。」
高柔心中大震,但表面上还是从容的答道:「遵旨,臣稍后就与卫仆射一并讨论。」
卫臻也拱手说道:「臣遵旨。」
高柔离开书房之后,在向外走去的路上时,心中开始反覆思考了起来。
自己这个廷尉,实在是搞不清楚陛下何意!
……
此时,洛阳城南门外,太学中。
太学其实并不是一个封闭的区域,洛阳城中的高官显贵若是想进太学丶看一看或者旁听一两节课,也是没人会拒绝的。
只不过几乎没有什麽权贵愿意来罢了。
此时,太学内的一处空屋内。
自古以来,想混进圈子之内,要麽是要交一个投名状丶要麽是有人引路。
当初曹操初到洛阳之时,身上背着阉宦子弟的头衔,还不是混进了袁绍的圈子丶杀了几个宦官家人后,才渐渐得以被士人认可的?
一样罢了。
司马师见到夏侯玄领着一容貌俊美之人从外进来,连忙起身站起迎了上去。
「久闻子元之名,今日终于得见。」何晏笑着从外走来,声音清亮说道。
司马师不敢托大,连忙低头拱手行礼:「在下司马师,见过平叔兄。」
何晏面容含笑的走了过来,一直盯着司马师的脸在看,还时不时的点点头。
「早就听太初说起你了,的确是一表人才。」何晏笑着说道。
司马师看着何晏的像貌,一时有些发愣。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语来描绘何晏的相貌的话,那就是男生女相。
夏侯玄与何晏二人,同样的外貌过人,但此二人的容貌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夏侯玄身长俊朗丶面容刚毅眼眸有神,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何晏如司马师一般高,面容清秀又极为白皙,身着一身红色袍服,映得脸庞如白玉一般。
「哈哈哈,」何晏笑了一声:「子元这是怎麽了?快快坐吧。」
司马师点头道:「初次见平叔兄,风神特秀丶卓然不群,因而有些失神。」
「无妨,无妨,见多几次就好了。」何晏拍了拍司马师的肩膀,如同在家中一般随意坐在席上。
夏侯玄也笑着说道:「子元兄,请吧。」
司马师点头,片刻后三人都已坐在席上。
此时此刻,司马师的心中有一丝感慨无法言说。
此前在太学中,司马师前后两次见到了皇帝。皇帝的容貌俊美之感丶其风姿神韵就如同金玺处在瓦砾中一般,因为气度威严而使人折服。
夏侯玄如玉树般挺拔,有贵而卓然之姿,但与之相处多了却容易忽视其相貌丶更注重他的学识心性。
何晏就更不同了,他的外表如此柔美而又具有辨识度,几乎让人没有心神去关注其他。
几日前,大将军曹真和司空司马懿二人初步商定了两人的婚事。而夏侯玄见到这个准妹夫,也存了几分帮其扬名之意。
夏侯玄是这样和司马师说的:「子元兄,过两日随我去见何平叔,为你在洛中扬名!」
司马师自然求之不得,因而有了今天这场会见。
不料,三人坐下之后,何晏却开始先与夏侯玄聊了起来。
何晏问道:「太初,去年年底给你带的《灾异孟氏京房》,可曾看完了吗?」
「大略看了三分之二,然后看不下去了。」夏侯玄摇了摇头:「平叔兄是怎麽能忍住看完的?真乃天人也。」
何晏笑着说道:「想看的话,总会找到理由来看的。我只不过是想要写文来驳斥《京氏易》和《孟氏易》罢了,这样看下去就有动力了。」
司马师插话问道:「平叔兄说的《灾异孟氏京房》,说的可否就是《京氏易》?」
何晏眼角抬起,眸子和身体略微转向司马师的方向:「正是《京氏易》,子元也读过此书?」
司马师解释道:「在下并未读过,只是曾经听家父提起过此书,乃是以灾异丶谶纬和象数来言《易》的。」
「司空不让你看?」何晏笑着问道。
司马师点了点头:「家父说此书有害无益丶读之无用,因而不让我去读。」
何晏说道:「司空说的确实正确。此书读了全无益处,还不如不读。子元,你可知为何无益?」
司马师想了几瞬后说道:「家父常说事在人为,岂会在占卜龟蓍之间?况且灾异一说本就无稽,先帝不是也禁了因天象灾异罢免三公了吗?」
在与平辈之人交谈中,有意无意的提到『家父』,这也算司马师说话的一个小技巧了。毕竟还未满二十岁,在三十多岁的何晏面前,还是提不起太大自信的。
武帝养子嘛!与自己差个辈分,能平辈而交就已经不错了。
「说的好。」何晏抬起两个如玉般的手掌,轻轻拍了两拍,随即又对夏侯玄说道:「太初,我读完此书之后始终觉得所言不对,数百年间学《易》的人都走到歪路上去了。」
「此言何解?」夏侯玄猜到何晏必会有新论断,但没想到何晏说的如此直接。
「太初你看,用象数解易乃是正理。但焦延寿丶孟喜丶京房这些大儒,在象数之外,又加了卦气丶灾变丶时令这麽多东西,一代又一代层层迭加,和《易》的本经已经大相径庭了。」
「我隐约感觉,用《道德经》和《庄子》来解读《易》,才是更适宜之事。《易》着重在阐述天道与玄理,而混杂灾异和谶纬之后,完全变了样子了。」
夏侯玄点头:「太过繁复,失其本意。」
「正是,正是。」何晏笑着点头:「《京氏易》不用读,《孟氏易》就更不必读了。我看,经神康成公也走了歪路。」
郑玄当年学究天人,虽不提倡谶纬一事,但对这些带有谶纬的书可是全学了个遍,而且还都做了注。
郑玄走了歪路?司马师眼睛睁大看着何晏,这种言论也是能说的?何德何能来评价郑玄?
司马师自在旁边惊讶,而另一边的夏侯玄仔细思索之后,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在下同意平叔兄的看法,玄理比谶纬是要高一层的。」
「不止一层,两者就无法相比。」何晏哈哈大笑,又转头看向司马师:「子元怎麽看呢?」
司马师面对这种真正的思考者,心中知晓宁可说不懂丶也不能不懂装懂。毕竟自己什麽水平,对面几句话就能听得出来。
司马师表情凝重的说道:「回平叔兄,在下不懂玄理玄学,也不太懂《道德经》和《庄子》。但在下知晓,灾异和谶纬之说,乃是实打实的对国家丶对实际没有半点益处。」
何晏问道:「子元读过《道德经》吗?」
司马师点头:「粗读过而已,并未细读。」
何晏上下打量了司马师片刻,如同满意般的点了点头,又转过头来看着夏侯玄:「太初不是托我帮子元在洛中扬名吗?这等俊才,即使太初不说,我也要帮他扬名的。」
何晏笑着起身,左手背在身后,用一根手指朝着夏侯玄的方向点了一下,口中说道:「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太初是也。」
接着又居高临下的看着司马师:「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
满意的点了点头后,何晏笑意盈盈的继续说道:「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