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皎月被叫回来后就知道,东山居士不单单是让她回来拿东西的。
因为对方让她带走的,是那几本被她当做拜见礼物的书,退回这种礼物的含义显然非同一般。
“刘文功集、张注的易,郡主送来的书都是珍本,又是亲手抄写下来的,想来废了不少心思。”
梁涣刚刚走到正堂附近,就听见这么一段话。
他脚步不由一顿:亲手抄写的?
回忆起先前上门时那厚厚的一沓书,梁涣心底微微颤动,但是等再想起对方到底是为了什么做下这些的,那些刚刚升起的情绪就一下子冻结了下去:她愿意如此费心的恩情,终究不是他的。
不管屋外的人如何,里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卢皎月看出了东山居士脸上的拒绝之意,却是不解。
“再怎样珍稀的孤本束之高阁,也只是一堆无用的纸张而已,送到居士的手里才算是物得其所、幸见天日,居士又何必推让呢?”
对面的人沉默良久,终于低叹:“老夫早年承蒙先皇后恩情,又得郡主如此费心,那孩子的资质又确是我生平仅见,按说老夫不该推拒……但我不打算收他为弟子。”
卢皎月一愣。
按照东山居士如今的年纪,他再收弟子可就是关门弟子了,意义远非寻常。卢皎月一开始还真没有想这么多,之所以废那么大心力抄书,不过是想尽力表示一点诚意而已。
虽然现在看起来,诚意有点过头。
不过对方既然说了这种话,就说明确实动过类似的心思。
卢皎月:“我能问一问缘由吗?居士也说了,那孩子资质极好。”
东山居士顿了一下,才缓声答:“非资质之故,乃是心性。那孩子性子偏狭乖戾,易入歧途。按说教化之责,不该以类而分,但我如今的年岁,还不知能活多久,若是中途而废,没能让他踏上正途,反而招来祸患。”
“学识易得,然立身才是为人之本,有才无德者、为祸一方,未若无才无德、偏安一隅……”
内里老者悠悠的声音传入耳中,梁涣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并不是因为东山居士的话,而是因为坐在对方身前的人。
梁涣并不意外东山居士的评价,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连生身父母那么直白地对他透露厌恶,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讨喜呢?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一切,试图在那人面前展露更好的一面,但是所有的努力在这一瞬间都尽皆化为乌有、他的丑恶就这么被赤祼祼地揭露于前。
入耳的话语声渐渐飘远,变成了脑中模糊的嗡鸣,眼前的一切都带出了摇晃的影子。
耳边响起了尖锐的鸣响,催促着他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然后远远地避开那个人,这样就不必直面撕裂开的结局。但是脚下却像生根一样,半点都动不了。
好像过了许久许久,梁涣终于听到了另一个人的答复。
——“那孩
子救过我的命。”
梁涣:“……℡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冰雪的旷原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看似温暖的光亮,但仔细看去,确是阳光照到冰面上折射出的虚幻影子,依旧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温度。
*
卢皎月从东山居士那里出来的时候,正看见梁涣在和门口的小童说话。
“……可能是路上丢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就丢了罢。”
卢皎月只听了后半截,不由上前几步,询问:“什么东西丢了?”
那小童正待接话,却听梁涣先一步道:“是我佩玉的冲牙掉了,应当是来时的路上遗落。”
卢皎月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
东山居士的身份名望在这里,梁涣这次拜见穿着很正式,虽说没到祭礼的仪服的程度,但身上的配饰都尽可能的戴全了,其中最为郑重的,便是一组一直垂到衣裳下摆的长长的组玉佩。似是连接组玉的编绳绳扣松了,垂下来的珠串还在,但最下方的那块玉却不见了踪迹。
梁涣:“只是些小事,不必为此事打扰居士治学了。”
东山居士毕竟是位大佬,确实不方便为这件事再去打扰人一遍。
卢皎月想了想,干脆道:“说起来,我还没给七弟见面礼呢。七弟不如随我一同回芙蕖宫?我那确实有几套玉佩,平素也用不上,七弟看看有哪套合心意,正好补上。”
梁涣没有推拒,“多谢阿姊了。”
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卢皎月没有继续探究下去,两人作别了居士府上的小童,坐上了了回宫的马车。
回程路上,卢皎月还在脑中回忆着芙蕖宫的存货,思索着送哪块玉更合适一点,却听梁涣开口,“阿姊希望我做个好人吗?”
卢皎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疑惑地“嗯?”了一声,脸上露出点费解的神色,“七弟是说?”
这个话题也太大了,叫人连回答都不知道怎么回。
梁涣倒是说了个更具体的描述:“就如太子殿下那般。”
卢皎月:“……”
不,太子绝对不是个正面例子。平心而论,太子真的是个好人,遇事先问己过,不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受恩必报、不记怨恨……和他交往绝对不必担心被从背后捅刀子,不管是“当朋友”还是“当兄长”,卢皎月都能数出对方的一堆优点来。
但是作为君王么,就让人心里咯噔了。
梁涣似是没注意卢皎月的神情,垂着眼接着,“太子的贤名朝野上下有目共睹,阿姊在诸位皇子间,也与他最为交好,想来是很赞赏太子的为人。”
卢皎月:“……”
这问题着实让人很难答。
她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太子有太子的好,但你不必学他。”
人总是受环境的影响,太子能够这般宽容,一来是秉性如此,再者便是“他是太子”。身为太子,他受不到什么欺侮和打压的,最大的苦楚只来自于成帝
的不认可。但成帝毕竟是太子的亲爹,给出的惩罚也不过是口头训斥,再严重一点就是如上次一样的关禁闭——一言以蔽之,他就没吃过苦。
但梁涣到底不同。
他若是真的如太子一般的性格,在深宫之中活不到今天的。求生是人的本能,这时候谈道德修养实在是太过高高在上了。
看着身侧的少年,卢皎月轻轻弯了弯眼,低声:“做你自己就好。”
不需要去学别的什么人,只要做好自己便已是幸事。
就像她方才在屋中对东山居士所说的,“偏狭乖戾并非本性,他只是过往辛苦了些”。怎么能要求一个从来没有感受过爱的人,学会去爱人呢?
或许这便是那位未来的女主能够打动梁涣的地方。
只有曾经被毫无保留地爱过,才会学会怎样去爱一个人。
梁涣终于抬起头来,和身侧的人对上视线,他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好似有轻柔的风拂过面颊,温柔地让人醉在那双眼睛中。
可是就在他彻底沉溺下去的前一刻,冰凉的手扼在了脖颈之上。
对方口中的“你自己”是谁呢?
那并不是“他”,而是对她有救命之恩的那个人。
胸口一阵带着寒意的隐痛。
他好像看见了最温暖绚丽的春景,却是寒冰凝结的镜面映出的虚假幻象。
但是在一片荒芜的冰原上,它仍旧是最动人的景色,动人得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封存在这片冰原之上。
梁涣觉得自己的思绪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冷静过。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牵引着自己的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一点点弯起了眼睛,露出了一个再乖巧不过的笑,“好,我听阿姊的。”
卢皎月:“……?”
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
当日晚些时候,庆和殿。
成帝看着自己面前请命的儿子,有点新奇地扬了扬眉,“你真的想领这个差事?这事可不好办,你五哥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梁涣俯首:“儿子近日跟着太子做事,深知豪强坐大,为国所忧。儿子才智浅拙,但也想替父皇、替太子解此烦扰。”
成帝低头,认真打量起了这个不甚熟悉的儿子。
许久,才缓着声:“这事要是办不好,朕可是要重罚的。”
这便是允了的意思。
梁涣郑重拜过:“若损及国事,儿子该当受罚。”
一直等到人离开,成帝不辨喜怒的神色骤然一展,他嗤的一下子笑出了声:他这些儿子里,也不全是孬种么。
但是脸上那点松快的神色只露出一瞬,就飞快地收敛了起来。
有这个胆量当然好,但是办事可不能光靠着一股胆气。就让他看看,这儿子有多大的能耐吧。
……
梁涣从庆和殿出来,抬头看了看湛湛晴空。
一碧万顷,就宛若那日静谧的湖泊。
为什么梁攸尚不愿意认下“救命之恩”?
因为他害怕,怕因为这件事被卷入漩涡、丢掉性命。
那么他就去成为对方害怕的那人,让小十怕到一辈子也不敢认下。
这么一来,假的也会变成真的了。
*
芙蕖宫。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骰盅揭开的那一刻。
细窄的光亮透过乌木的骰盅照到内里,随着骰盅越掀越开,那光斑也越来越大。终于,上面的阴影被完全挪开,骰子花色显露在了所有人眼前。
静谧的宫殿中,不知道是谁发出了第一声轻呼,旋即整个宫中都沸腾起来。
“赢了!!”
“大——!”
“殿下是大!!!”
四下都是激动的欢呼声,甚至还有小宫女激动地抱在一起,拍手庆贺。
在卢皎月对面的金六此刻眼底已经隐约带了泪。
他多年苦练,这一耳朵听声辨位的本事让他在宫内内官的赌桌上无往不利,本来用来哄主子开心也不过是换种方式,手到擒来。
——他本来以为是这样。
但是那是在遇到高平郡主以前。
这会儿他看着自己眼前花色更小的骰子,声音哽咽,“赢了、赢了!!”他终于输了!
卢皎月:“……”
虽然运气终于转好,她也挺高兴,但是这不太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