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她会叫你‘知改’。]
顾易无端想起了沈衡先前那句感慨。
他也想起了方才在门口听到的卢皎月的话。
并不是他把月娘看成了“换个人也可以”的“顾夫人”,而是月娘将他当作了“谁都不要紧”的“夫君”。
看着眼前怔怔出神的人,顾易低声:“你都不愿意看上一眼。”
他明明那么喜欢,只因为月娘不想要,所以她看都不看上一眼。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偏又那般薄情。温柔得让人轻易心动,却薄情得多年共枕、都换不来她的一顾。
“月娘,你看看我。”
他轻捧起对面人的脸,语气恳切。
——不需要等同的回应,但是你要看到我。不是“夫君”这个身份,而是顾知改这个人。
卢皎月不自觉地偏了下头,却被顾易轻轻扳着脸扶正。他的动作很温柔,态度却意外地强硬。
“你要看见我。”
忘不了也没关系,兄长更重要也没关系,不那么喜欢他也没关系……但是不能将他的心意也一并否定掉。
卢皎月刚刚回过神来,就听到了这句话,她简直不自觉地拧起了眉。莫名的淤塞感堵在心口,她本能地咬着唇抗拒。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张扬地、热烈地、简直是不管不顾地撕裂那层隔膜,将自己地身影印了进来……然后、他死了。
对面人那“不情愿”的神色都写在了脸上,顾易却少见地没有退让。
他拥有的已经那么少了,所以剩下的一定要留住,他所求的也从来都不多,月娘不能连这一点也吝于给予……
顾易缓缓低头,距离一点点拉近,彼此之间的呼吸交融。熟悉的气息覆到了唇上,他轻轻舔舐着那上面被牙齿压出来的印痕,顺着缝隙一点点侵入。
唇齿的勾缠后,带着喘息和潮热的气息轻轻移到耳侧,顾易低低地,“叫我知改。”
不是因为是夫君,所以才理所当然。
与她亲吻的、缠绵的,交颈共枕的是顾知改这个人。
从青奴身上往外看一看,他可是青奴的父亲,那是他们二人血脉的延续。他们都这般亲密了,月娘起码要看看他。
*
因为年前的那次拒诏,卢皎月猜到顾易这次回京之后遇到的情况可能很棘手,也打起精神来准备应对。
但是万万没想到,她准备是做好的,做准备的方向却不太对。出问题的并非京中势力的盘根错节,也不是顾家与各方之间的微妙关系,反而是顾易这个人。
卢皎月那天都被亲懵了。
她一直以为两人对这段婚事都很有默契。顾易被亲娘逼着娶妻,她也知道对方有个青梅。就这么相敬如宾地走完剧情,等青奴长大点,她就可以放心走了。
结果顾易告诉她不是。
卢皎月不能理解!
她心不在焉的,给顾易送汤的时候没留
神,手一抖又加了不少糖,加完了把糖罐子放回去。一连串的动作都是本能完成,自己全没注意。
送汤这事,说起来还是顾老夫人尚在的时候给养出来的习惯,但后来渐渐演变成送饭。
是因为卢皎月发现,顾易经常忙起来就忘了吃饭。偏偏他又习惯特别好,书房里就是文书、营帐里也全是军报,一点多余的东西都不往里面夹带。不像是另一个人,袖子一抖全是糕点渣,奏折底下都能翻出来他藏的肉干。
于是一来二去,卢皎月倒也习惯了只要顾易在家,到了饭点给人送饭。有时候太忙了抽不出空来,也记得让如酥去跑一趟。
习惯真是个挺可怕的东西,卢皎月有心这几天冷静一下缓缓,但是回神以后,已经站在顾易的书房门口了。
卢皎月:“……”
来都来了,特意折返回去就显得很奇怪。
*
顾易这段时间确实挺忙的,除了查找当年事的证据外,对兄长留下的那些书信的通信之人,他一一确认身份、尝试接触,再根据对方如今的态度、考虑如何应对。他不太喜欢这样的事,但是也能认真地做下去。
侯异如今已是郢州刺史,他背后的人只是比他更重。重到就算有了证据也不一定能让对方俯首认罪。
顾易若只是一个人的话,他可以查明身份后不管不顾地去报复,但是他并非如此。父兄的仇不能不报,但他不想要这些波及月娘和青奴,那只能站得更高一些,高到对方不得不低头。
而这些事,是只在边镇做不到的。
就算没有那份帝王诏令,他也必定得回金陵。
晃神间,听到门口敲门的动静。
顾易倒是想起来,到了用膳的时辰。
但月娘今日大概不会来了。
这么想着,他头也没抬说了句“进”,又接着道:“放到那边吧。”
一时没听到应答,顾易心生所感、抬头看过去。见到了来人,他眼底不自觉地绽开了笑,“月娘。”
他还以为对方今天不会过来呢。
那猝然的惊喜实在让人无法忽视,他眼底的笑意氤氲、面部的肌肉放松,整个人的姿态都是舒展的。卢皎月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注意到,对方明明表现的那么明显。
卢皎月僵了一下,还是开口,“夫君便是事忙,也要记得用饭,别伤了身体。”
明明是和平常差不多的说法,卢皎月这次说得格外干巴巴的,像是念台词。
顾易倒是没介意,只是轻声纠正了一句,“是知改。”
但也没在这上面纠缠,只是抬手将案上的东西清了大半,起身去接了食盒过来,温声,“月娘陪我用一点吧。”
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再拒绝就显得太刻意了。
卢皎月略微僵硬地坐过去,那边的顾易先尝了一口汤,却动作微顿,他抬头正色,“月娘,我不嗜甜。”
卢皎月一愣,倒不是因为顾易这话的内容。
毕竟一块儿生活了这么久,她其实也发现了顾易不喜欢吃甜的,但问题是今天这汤不是甜的啊。
她奇怪地尝了一口,脸色一变,不由抬手按住顾易那边的碗,飞快:“你先别喝了,我让厨房重新做。”
又咸又甜还怪腻得慌,味道怪得难以描述。
对比起来她的药膳可以说成人间美味。
顾易因为卢皎月这反应愣了一下,下一瞬倒是忍不住笑了。
原来只是弄错了,并非不知晓他的口味。
这么多年下来,他还是在月娘那里留下了些许印迹。
顾易有点高兴,碗里的汤也不那么难以入口。他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莞尔:“无妨的,不难喝。”
卢皎月:“……”
那你的食谱还怪广泛的。
顾易把饭吃完,汤也喝了个见底,食盒收起来前补了一句,“我喜欢喝姜茶,月娘下次要一起尝尝吗?”
卢皎月意外,顾易很少透露喜好。倒也不是故意的藏着掖着,只是他的喜好都很淡,多半是隐约的偏向,没有非是不可的东西,也因此就不会特意去说。
能被他专门点出来,应该是真的很喜欢。
卢皎月想了想顾易平日的口味,面露迟疑:“不放糖的?”
顾易像是奇怪这个问题,但还是理所当然地点了下头。
卢皎月:!
这是什么喝纯姜汤的勇士?你们口味都那么怪吗?!
顾易像是看出卢皎月困惑,顿了一下道:“月娘要是嫌味道寡淡,可以加点香料。”
卢皎月:“……”
她可算知道为什么顾易平时吃饭都不挑了,这人本身就是黑暗料理界的天选吧?
卢皎月勉强笑了笑,含蓄推脱:“下次有机会罢。”
顾易果然没再强求。
倒是接着,“月娘你先别走。有个东西、本来打算晚上再给你的,但是你都过来了,正好试一试。”
卢皎月:“什么?”
顾易:“那套四色玉的四季印章,你不是一直很喜欢?青赤黄白,青奴把冬日的那枚白玉摔坏了,剩下的那几个便凑不成套了。”
卢皎月经顾易这么一说,也想起来了。
那是一套很少见的肖形印,印首雕刻得很精美不说,下面的印的图案也颇具巧思,四枚印章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画。没什么用处,但是很好看。卢皎月也是意外所得,一直小心收藏着,没想到居然被青奴摔了。
但是自己生的崽,还能怎么办呢?
小家伙手里捧着摔坏的印章,眼睛里像是噙着泪,低着声气儿道“娘,我错了”。她还能把孩子打一顿不成?她连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顾易一边转身去拿,一边解释:“白玉好找,但是底下的钤印却不太好合,义固城内的没多少擅长这样精细活的玉匠,金陵城里却不少巧匠,我想着说不定能合上,就把那套印一并带来了。因着不知道能不能拼上,前几
日没和你说……今儿白日里匠楼遣人送了回来,说是合好了,你来试试、看有没有错开的地方。”
卢皎月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顾易还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而这会儿功夫,顾易已经把那套印拿了出来。
他铺了张白纸在桌上展开,用镇纸压好,旁边的印泥也备好。做完这一切,他抬着眼,表情温柔的看过来。
卢皎月莫名怔神。
她最后还是试了那套印。
其实没什么需要检查的,顾易是个非常仔细的人,他说合好了,那必定是已经确定过才会把东西拿给她看,不会出什么对不上的篓子。
四枚印章并在了一起,端端正正地在白纸正中间落上了钤印。卢皎月对着印章的图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出声,“谢谢你。”
她顿了一下,低道:“知改。”
顾易愣住了。
……
书房里的人已经离开好久,但是顾易把手里的公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仍旧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心里像是有浪花翻腾,一朵一朵地撞在礁石上,怎么都平息不下去。胃腔里是暖融融的汤,虽然味道有些怪异,但是喝下去之后意外的不错。
那一声“知改”来来回回的在脑海中晃了几圈,顾易终于还是妥协一样放下手里的公文,他今日大概都看不进去什么了。
他把刚才盖了印的那张纸拿来出来。
钤印不偏不倚的、就在白纸的正中央,顾易看得忍不住失笑:月娘盖印总是这样……
[这印盖得、可真齐整。]
不期然的,那日沈衡对着暗格下信件的感慨在脑中响起。
顾易怔神。
他想起来了,在哪里看过类似的印。当年月娘镇守义固时,对外下达的军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