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帝拉着许寄锦的手,他脸上是虚假的柔情蜜意,但是眼底的笑意却是真切的。
他确实在笑——
你们顾家不是尽出情种吗?不是白首不离、为了家中妻子连公主都不愿娶吗?
可这又怎么样?
他的未婚妻不是照样要入宫为妃?心上人不还是要在他身.下婉转承欢?
许寄锦只觉得心底的凉意愈甚。
或许是距离太近、看得太清楚了,也可能是将近十年时间、足够她对眼前的人有所了解……她居然读懂了陈帝眼底的神色:竟果真如此。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袭来,她觉得恶心。
从来没有过的恶心。
特别是恍惚想起来,早些年间她其实也有过心动的。
那时候的陈帝还没有这么荒唐,甚至还可以说是一个颇具才华的贤主,她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子。纵然心里还有着另一个人,可是当天下最具权势的帝王倾心相许、予取予求、毫不掩饰地偏私时,谁不会动容呢?
只是如今回首再看,她只看到了蜜糖包裹下腐烂又恶臭的肮脏秽物。
胃部痉挛地抽搐,喉间阵阵作呕。
她突然很想吐。
若是在十年前,她说不定真的已经吐出来。可是此时此刻,在群臣瞩目的大殿之上、在帝王满脸虚假的关切之中、在昔年恋人的注视之下,她连笑容的弧度都没有变一点,依然是帝王喜爱的、那明媚又俏丽的样子。
许寄锦恍惚地想,令人厌恶的或许并非只有眼前虚伪做作的帝王,还有这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不让她这么一直麻木下去呢?
陈帝显然还没放弃让许寄锦在宴上奏乐的打算,对于刚才摔了的那张琴,他倒是全没有所谓,反而是道:“摔得好!这等无名无姓的凡琴怎配得上朕的爱妃?前些时日琢州进献的‘焦尾’呢?快呈上来!也只有‘焦尾’这等名琴,才配让朕的爱妃亲自奏上一曲。”
被指的那个内侍忙不迭地垂首应是,只是刚要退出去,就觉一道森凉的视线落在身上,像刀锋划过皮肉,刺疼的感觉直入脑髓,那股对危险的本能预警让他一时僵在的原地。
顾易的视线只在内侍身上一略而过,旋即对着上首施礼,“陛下见谅。”
过度端正态度实在让人不自觉地郑重以对,连陈帝都下意识收敛了先前的作态,人都坐得正了些。
顾易接着,“臣以为此举不妥。贵妃身份贵重,臣等外臣,怎敢让贵妃奏乐?”
他这么说着,环视了一圈大殿之内。
顾易是个内敛的人,当他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气质显得平静又温和,就连方才席间诸臣似有若无的蔑视之意,都没有让他有丝毫动容。但他此刻抬眼看了过来,那视线仍旧是平静又镇定的,可是那沉沉的压迫感犹如山岳撼地而来,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森凉血腥气,刚才还满是嬉笑的宴上一
瞬间鸦雀无声。
陈帝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可是这一瞬间,零碎的记忆拼接成连续的画面,他发现那些过往依旧清晰。
先帝骤然驾崩,这个刚刚成为他“新家”的皇宫一片混乱。宫人四散奔逃,远处隐隐有金戈交击的声响传来,血腥味蔓延开来。萧惟元不知道谁会赢,但是却无比清楚、不管谁赢了,他这个“太子”都不可能活着。
宫殿门被人撞开了,萧惟元觉得自己或许该体面一点,像是父王、父皇麾下的将军一样,刀兵加身而面不改色。可是他太害怕了,他只想躲起来、想逃走、想活下去。
可是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他藏在了供奉的案几底下,最靠近墙角的位置,瑟瑟发抖地把自己缩起来,试图逃过追兵的搜捕。
直至一张沾染着鲜血的面容映入眼中。
那人半跪在案几之外,身上的铠甲还带着斑驳血渍,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温和的,他称呼他为“太子殿下”。
萧惟元突然崩溃了,他颤着声大喊大叫,“我不是!我才不是太子!”
他不是太子!他没有要做什么太子!!他一开始只是渝陵王的世子。
金陵城一点儿都不好,一起玩大的玩伴没有来,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空旷宫殿里,不能随意进出。父王也没有时间来陪他,新的先生一点都不可亲,尽说些听不懂的话。
而现在这个人……
一定是想要把他骗出来杀掉!!
对方并没有杀他。
良久的对峙后,尚且年幼萧惟元终究体力耗尽,被一口吃的连哄带骗的诳出来。萧惟元带着做个饱死鬼的想法,一顿狼吞虎咽之后,却并没有死,而是被抱到了大殿之上。
那个冷冰冰的宫殿一点都不舒适,周围的眼神全都是不友好的。冷漠、猜疑、打量、讥诮的不屑,可是当那个人站在那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
年幼的萧惟元愣愣地看着对方,被回以一个温和又安抚的笑,好像在说‘我就在这里’。
就像是父亲一样。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陈帝有片刻的恍惚,但是回神后,表情却一点点地冷硬下去。那柄刀的锋芒太盛了,但它又不完全握在自己手里。
是,它的刀锋对的是北邺、对的是各地心生异志的宗室。
可是万一有哪一天,它调转了刀口、对准了自己呢?没有哪个皇帝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陈帝定了定神,再看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都索然无味极了。他也没什么继续下去的兴致,淡淡地道了一句,“顾将军所言有理,是朕欠妥当了。诸卿以为呢?”
死寂的大殿这才像重新活了过来。
陈帝连年筛选之下,如今能在殿上列席的多半都是逢迎阿谀之辈,被皇帝这么一问,纷纷附和着应声,“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圣明”/“陛下实乃贤德之主”。
这是和往日一般无二的吹捧,但是看着下首敛眸正坐、神色平淡的顾易,陈帝却没法像平常一样生出什么被盛赞得飘飘然的情绪,他只觉莫名烦躁。
接下来宴会在一种说不上来的沉闷气氛中草草收尾了。
*
桃色消息向来是传得最快的,在这方面就算是皇家也不例外——或者说,正因为是高不可攀的皇家,所以才格外让人生出一种窥.探欲。就在宴席结束的当日,顾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流言就传了开,当年那对青梅竹马、未婚夫妻的旧事也被翻出来当做谈资。
这些传闻一时还没有传到卢皎月耳朵里。
她毕竟刚刚回京,久未踏足金陵的社交圈,不可能一下子就有人来告诉她什么。
卢皎月倒是带着青奴回了趟娘家,不过那会儿顾易还在赴宴,消息尚未传出,这趟回门也没起什么波澜。
卢父照样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连带着对顾青奴也没什么好脸色。继母倒是很客气、不过并不算亲近,继妹出嫁了、卢皎月没见着,庶兄原本在卢家的时候就关系一般、这次只是打了个招呼。继弟似乎是想亲近、被卢父一个眼神定在原地,也只讪讪地叫了声“阿姊”。
于是这趟回门也是潦草结束。
卢皎月提前就跟顾青奴说过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后者倒没因为这冷待心生忐忑,只是不解,“外祖为什么生阿娘的气啊?”
卢皎月:“……”
这就说来话长了,大概要从当年她一意孤行,非要嫁顾家说起了。以顾家当年群狼环伺,只剩一个年少且寂寂无名的顾易支撑门庭的景况,这还真不是个好选择,卢父的话都已经到了“你敢踏出这个门,我家就没有你这个女儿”的地步了。
卢皎月还是嫁了。
好在卢父也没做得那么绝,女儿还是认的,就是再没给过好脸色就是了。
卢皎月摸了摸顾青奴的小脑袋瓜,温声,“这是大人的事,青奴不用操心。青奴这么懂事,外祖以后会喜欢你的。”
便宜爹的父爱不多,但多少还是有的。有些事其实挺难评的,起码在那个时候的卢父看来,他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在为女儿打算,反倒是糟心女儿又叛逆又不识好歹。
不过再大的怨气也会随着当事人的身死烟消云散。卢父确实会“喜欢”顾青奴的,因为他是未来权倾朝野的顾大将军的长子。即便被过继出去,那也是和顾氏连接的纽带。
利益绑定带来的“喜欢”脆弱吗?
[怎么会?]
那双眼底宛若燃着炽烈的火光,神情又天真又残酷,[那才是世间最牢不可破的联系。]
追逐利益、追逐野心、追逐权势都无妨。他无比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并且乐在其中。
过往在眼前浮现,卢皎月不由晃了一下神。
那简直像是一团不会熄灭的火焰,恨不得将每一个接触的人都燃烧殆尽……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她伸手摸了摸小孩子还只是垂髫的头发,温声,“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但是你要去分辨、去挑选,哪些才是能交往的人。”
顾青奴似懂非懂地仰头看,神情困惑。
卢皎月失笑。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太早了。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稍微有点儿着急了。
她终究还是摇着头,“……没什么。”
*
卢府。
卢皎月一走,吴氏脸上禁不住带了点埋怨之色,“你就不能为岘儿想想?现在的顾家又不是当年,多走走关系只有好处。月娘可是那会儿嫁过去的,那是雪中送炭的恩情,为岘儿谋个差事,他这个当女婿的还能不答应不成?……好好一门亲,被你处成这样!”
卢父脸色铁青,“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真以为现在顾家处境多好吗?战事刚歇,陈帝就把人叫到京里,那是个什么心思,明眼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吴氏不惯着他,当即就撅回去:“好好好,我不懂,你那个‘恨不生为男儿身’的大女儿懂!她怎么就嫁过去了呢?”
卢父闻言,脸色一下子黑了个彻底。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无意间截到的回信。
要不是那信、他都不知道他好闺女干了什么!
顾家也是好样的。他在金陵替顾家效力,结果顾家那小子背地里勾搭上了他女儿!人都死了,还勾得他女儿非要嫁过去。
她是嫁顾二吗?
她分明嫁的是那块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