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愣住了。
年轻的,还没经历过宦海浮沉,因为出众的才华为文坛前辈所爱重,哪怕陆续经历了母丧父丧的打击,对于自己仕途的未来尚且保存着一分最初的天真的苏轼,第一次被现实揭开了他眼前那层薄纱,将官场的冰冷与残酷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用他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弟弟,和他真诚相交,惺惺相惜的朋友,做了冲突最血淋淋的案例。
他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在苏辙和章惇两个当事人,默契地不曾对视,反而朝他投来的目光中,怔然着。
事情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苏轼茫然无措,被提前了几十年爆发出来的冲突,此刻被交付到了这个没有被时光和岁月打磨掉身上青涩的青年人手上,于是换来的,是比几十年后的他自己还要更为痛苦的挣扎。
是,也许提前了几十年,没有那什么乌台诗案的危难援手,苏轼和章惇之间的感情,还没能深切到原来的深度,他也许可以比未来的自己,更痛快地站在弟弟的那边。
——但是他是苏轼啊。
是那个真性情的,始终对世界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也许有时会洋洋得意口出狂言,说一些很明显是在吹牛的暴论,也许有时会意气轻狂指点江山,干出一些以文人价值评判天下的错事。但到了最后,满世尘埃终究不能玷污他理想和心性纯粹——赤诚到可爱的苏轼啊。
你让他如何,在朋友和兄弟之间,那么果决地做出抉择呢?
苏轼眨着眼。
隔着时间长河,冥冥之中他和多年后的自己达成了情感上的一种共鸣。那是左右为难,被世事和政治漩涡裹挟着的挣扎、无奈、和痛苦。
他突然就想起来后世人之前的话,被百官齐心协力仕途否决的,批判的,因为颠覆着在场官员共同利益,而被斥责为妖邪蛊惑人心的言论。
——对啊,文人,为什么不可以只是当个文人呢?
他和章惇之间的交情,为什么一定要掺杂着党争的冲突,为什么一定要舍弃一方而附和另一方呢?
【我们不知道苏轼在知道自己弟弟给了自己好友政治上的致命一击的时候,心里应该是怎么一种想法。
是惊愕吗?是不解吗?是痛惜吗?
我们从利益毫不相关的后世人的视角,当然可以想见苏轼那样一个人,在一母同胞的弟弟和患难与共的好友之间的挣扎,看见他在元佑年间屡次请求外放的痛苦内心。
他没办法做出选择,于是他只能闭嘴,在日益偏执的□□中,寻求着一条逃避的路径。
但在章惇的眼中,苏轼最后还是没有为他辩解上哪怕一句,默认了自己弟弟对他的指责,无声认同了他应该被贬谪放逐的命运。
——对于章惇来说,这就是背叛。
苏辙上书五天后,章惇被贬汝州。】
苏辙看着兄长脸上那陌生的茫然和挣扎,默然垂下了眼。
他从很早的时候,就认清了兄长和自己的不同。
同样是科举考试,苏轼是因为蓬勃的才气而为欧阳修赏识,天授的才华只要稍微拂去美玉上的尘埃,自可光芒万丈,引来众人目光。
而苏辙虽然同样名列前茅,但是科举自定制以来二年一设,五甲之位听上去好听,在官场之人眼中不过浮生一粟,等闲视之。
他没有苏轼那样天生的、外放的、夺目的耀眼的资质,于是中第后,他自己沉默着给时任枢密院太尉的韩琦写了一篇干谒之作。
“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辨,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这是实话,作为文坛盟主的欧阳修,哪怕他实际上身材算不上高大,甚至还有点近视和龅牙,但在作为学子,仰慕其文名的苏辙眼里,秀伟二字称赞的是他洒脱的气质。其后的篇幅,更是亲眼目睹后,一时的心向往之。
天下文章聚乎此也——在这个时代,除了欧阳修的身边,还能有谁配得上这样的赞誉呢!
而这样的文坛魁首,一眼相中了苏轼。
当天才阴影中的人物,对心性而言确实是一种强烈的磨砺。
苏辙有时也挺佩服自己,毕竟多年相处下来,旁观过不少在苏轼面前自惭形秽,而他扪心自问,压根没想过嫉妒亲哥这种事情。
毕竟他们从一开始就走在的是不同的道路上——苏轼想做的是欧阳修,是以才气冠名一个时代的存在。
而苏辙向往韩琦。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所以当几年后的制科考试,苏轼轻松地宣泄才华考中第三等,“为百年第一”的时候。苏辙却甘愿走上一条肉眼可见更为坎坷的道路。
面对已经五十二岁的仁宗皇帝,为了让他不要对政事感到有所疲倦,苏辙大胆地极力讲述着政事的得失,堪称激烈地评议起朝廷宫禁之事。
他甚至做好了自己因此被黜落的准备,最后才知道在司马光和蔡襄的力保下,他竟然还能被列入下等。
苏辙安静地抚摸着他的袖口,感受着布料在指腹间摩擦的感触。
从那一刻起,苏辙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未来。
他当不成一个举世瞩目的文学家的。
他该是个混官场的人。
“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然幸得赐归待选,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
“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我们之前讲过,旧党的攻击始终没有放过章惇。在被贬汝州之后不久,章惇就道心崩溃到自己请求罢职,要求提举杭州洞霄宫,重拾起少年修道的老本行去了。
章惇当年才五十一岁啊,对于中央辅臣来说,怎么都称不上一句老不中用
,
需要罢职的程度。结合他后来作诗自嘲自己当初在洞霄宫里的生活,
说是“洞霄宫里一闲人,东府西枢老旧臣”。
可见他内心变法的锐气丝毫没有被磨损,甚至因此对贬官称得上满腹怨怼。】
——五十一岁?
赵顼下意识做起了计算题:章惇今年三十四吧?差不多他儿子一继位就被贬的话……
十六年?他还能活差不多十六年左右的样子?
这个年限要是一开头就告诉赵顼,他肯定会眼前一黑接受不了: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十六年后连不惑之年都没活到,怎么想都是正儿八经英年早逝。
可是在天幕反复渲染过他们老赵家的短命,暗示了他活不长之后,再看着这个时间,赵顼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安稳的幸福。
——人果然是要把自己对未来的期望降低才能活得好呢,呵呵。
【但是苏轼并不能理解章惇这种心境——他是真情实感觉得,在这种时候能够远离中央是真的太好了。
于是大大咧咧的东坡,给了章惇接连两次心灵上的暴击。】
章惇:……
怎么回事呢。
明明这一段受伤害的是自己。
可是听听天幕上的叙述,再看看眼前那个此时还一脸纠结痛苦恨不得官都不当了的憨憨。
突然间就没办法跟未来的自己产生一种共情……只觉得跟这种人斤斤计较的自己,可能是真的被旧党其他人逼疯了呢(。)
【章惇是元佑元年闰二月二十三号被贬的,苏轼是元佑元年三月二十二日上的书,中间也就隔了二十八天,甚至不到一个月。
说了什么呢?
“王安石用事,始求边功,构隙四夷。”
“王韶以熙河进,章惇以五溪用,熊本以泸夷奋,沈起、刘彝闻而效之,结怨交蛮,兵连祸结,死者数十万人,苏缄一家,坐受屠灭。”
他本意是重点批判沈起、刘彝二人,毕竟他向来是个看不惯战争,屡次抨击过贪恋边功的人。王韶、章惇、熊本在这片奏疏中被批判的程度其实约等于零,还没有王安石高。
可在章惇眼中,这就是明晃晃地指责他附和王安石谋求边功,草菅人命。
更要命的是,苏轼可能自己忘了,但章惇却记得清清楚楚——招降五溪边民这件事,是他仕途中几件颇为他自得的功绩之一。
而当初两人感情正浓,苏轼还特意为章惇写诗,夸赞他“近闻猛士收丹穴”,此举是“功名谁使连三捷”。
从后世人的角度看,这件事确实没那么复杂:苏轼大嘴巴子,想什么说什么不过脑子,因言获罪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当初夸章惇是因为章惇是他朋友,夸夸朋友的功绩那是当然的。而上书抨击贪恋边功,则是就事论事,他就是看不惯沈起这种行为。
可对于章惇而言:昔日他官位高于苏轼,苏轼便写诗夸赞。如今他一朝落魄,还是因为苏辙的上书沦落至此,苏轼却讽刺他昔日功绩——笑死,好一个前恭后倨!
苏轼在十二月的时候,还给十一月自请罢职,跑去洞霄宫,心境我们前面提到已经快黑化的章惇写了一封信。
“归安丘园,早岁共有此意,公独先获其渐,岂胜企羡。”
一起归隐田园,是我们俩早年都有的想法啊!如今你一个人率先实现了这个理想,可真叫我羡慕。
这个时候的章惇,是提举杭州洞霄宫,官职被苏轼称为“宫使正议”。
而苏轼是翰林学士,知制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