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人真的很厌恶屠城。”
刘备缓慢地眨了眨眼,带着几分寻求认同的急切,他匆匆看向诸葛亮,说话的语气都有点温和的轻柔,小心翼翼着,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触碰一个极易破碎的梦。
而心有灵犀的谋士朝他回以同样欣慰的笑,开口的语调都像是清风柔和拂过面颊:“对。”
“主公的坚持,后世人肯定认可并理解着的。”
吾道不孤。
汉昭烈帝在这场本身就如同幻梦一般的境遇之中,终于感受到了自己与世不合的孤寂一步步一点点地被后世人的话语抚平,留下了心中一片服帖的温暖。
于是他们君臣相视而笑,舒展开的眉眼,连眉梢都带着些扬眉吐气般的舒畅。
—
孙权单手撑着脑袋,指尖轻点着下颌。
若有所思的吴主看着后世人透露出来的感情色彩,想着上次自己看见的一幕幕画面,沉吟许久,方才冷不丁开口。
“公瑾觉得,后世人针对的屠城,到底说的是哪些人呢?”
周瑜听完也是一愣,不知道他突然咬文嚼字起来目的何在。尽管也听孙权事后和他探讨过上次天幕的发言,但是到底不是原汁原味的信息,哪怕是周公瑾也不能无中生有和他共鸣起来。
“屠城……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用鲜血和利益,去刺激手下士兵的血性和贪欲,从而更好地发挥出军队的战斗力。
这些都是兵家或是明说或是暗示的道理,不带有任何的礼义廉耻的选择,最暴力的直白和冰冷,连周瑜在面对后世人的情绪之后,也一时难以直接明说,只能含混地闪烁其词过去。
可是孙权还是皱着眉,敏锐的政治家从后世几次三番的感情色彩中,感觉到了对他来说极荒谬到甚至背后生寒的真相。
“但是后世人对于士人的态度可称不上友好,”他喃喃开口:“批判后汉的士人追求虚名时的鄙夷,之前孝景皇帝的时候,对所谓军功集团的漫不经心……”
“它与中央站在一条线上,不喜欢看见所谓地方的割裂——所以它批判吴楚之时七国作乱,称颂孝景皇帝的做法与功绩。”
“但是当掀起这种叛乱的人,从一方诸侯变成张角那般的——”
孙权张了张口,他原本想说妖道,可是那种一步步接近真相时的不安堵塞在了喉口,于是他面色有点茫然地看着也渐渐明悟过来正色住神情的周瑜,犹豫片刻后换了个称呼。
“平民百姓,”他这么念着,还是觉得不够精确表达出后世人想要表露出来意思,于是后牙根咬紧几分,最后说道:“人民,人民的时候。”
它完全是在彻头彻尾的支持,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所谓的中央朝廷,高声嗤笑着期待着它的死亡。并胆大包天一般否认了上天的存在,将一切的根本认定在曾经为他们所忽视的百姓之上。
“……”
孙权很明白,自己肯定也会和那曹
孟德一样,身处在被后世人批判屠城的行列。
可是这样的手段真的很好用,完全足够大力打击对面的有生力量以反哺己方,哪怕知道后世人的唾弃,他也好像没办法说第一时间就完全割弃。
“——但是如果我不杀人民呢……?”
他有点小声地发问,感觉脑子还因为前面的发现而有点云里雾里得糊涂,说出来的话都不像自己该有的颠三倒四:“我是说,我知道我们前面所谓的屠城也不全是照着百姓去的。”
谁不想吃饭啊,就算曾经忽视又轻蔑着百姓的存在,但是从实际利益的角度出发,谁都不想要完全打下来一座空城,这样只会让自己陷入没有劳动力、兵源、粮食的窘境。
他们屠城主要针对的还是那些反抗他们的,中上层的官吏士人,对于这些平头百姓实际上更倾向于全家掳走成为己方势力的力量。
“可是,我们也确实没怎么约束过。”
刀剑是不长眼睛的,而纵容着属下杀戮以增长士气的将军,也向来不会在乎他们杀得是谁。
他们只要保证该死的去死,从来不会顾惜不该死的怎么死了。
“那么,那么……”
孙权很努力想要让自己的语言系统恢复正常,最后挣扎了半天,还是放弃了努力,干脆一头倒在臣子的肩上,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
“反正公瑾你能懂我什么意思的,对吧?”
他需要稍微缓一下,后世人对百姓那种重视程度,难免让他感觉背后一阵发寒,很有一种将要听到长篇大论的对他们批判的预感。
周瑜揽住了他的肩,尽管也感觉自己有点摇摇欲坠的恍惚,但更为年长的谋士到底还是坚持住了,给了孙权一个肯定的答复。
【曹操第二次征讨徐州,到底屠没屠城呢?答案是肯定的。
连《三国志》在《武帝纪》,这样曹操作为传主理应有所粉饰的内容中,对此举的定义都是“所过多所残戮”。
即便孙盛为他解释了一句,主要屠杀的是陶谦的属部,也可以从陈寿的态度中看出这个数目的巨大。
徐州虽然不至于被他这一趟下来完全搞到赤地千里,在《荀彧传》中尚且还能有“前讨徐州,威罚实行,其子弟念父兄之耻,必人自为守,无降心,就能破之,尚不可有也”这样的论述,证明徐州确实还有有生力量的存活。】
被熟悉的名字突然点到了心神,原本一直静默聆听着的曹操突然一愣。
他近来一直努力刻意忽视着的名字,举棋不定,难以把握二人收场结局的名字。
……荀文若啊。
满口存留着的,是五味杂陈的苦涩。
曾经哪怕他做了如此这般为后世人所不齿鄙夷的事情,却依旧愿意在他最艰难的时候陪伴在他的左右,为他的臂膀与股肱的。
他的子房啊。
但是越回忆往昔,他的神情就只能越发的沉重,越感觉到有一种冥冥之中命运的决断。
——他们真的还能在同一条道上走下去吗?
【但是这段论述不过发生在二征徐州之后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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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下一代人与曹操之间的恩怨了。
当年徐州的腥风血雨就足以在字里行间中得见。这场行动的复仇色彩也就更加明显。
再加上“所过”的范围,理当不止是从郯县至襄贲。因为那样的话,被残害的应该只会有襄贲城内的守军,而不至于能让徐州上下都彻底对曹操丧失幻想,坚决反抗。可能包括了前面攻破的五座城池。】
“又何止是属部呢?”
出身徐州琅琊的诸葛亮捏紧了手中曾被他放开的羽扇,一双文人不算刚健有力的手,此刻却青筋暴起,狰狞着彰显了主人的痛苦。
徐州之事发生之时,尚且十三岁的他固然还能称为一句稚龄,但已经是记事晓事的年纪了,自然难忘那讯息传来之时,叔父脸上恍惚与怆然的神色。
纵然他当时跟着叔父身在荆州,但八岁之前在徐州的一幕幕回忆,也是他有时思念父母的慰藉。
可是一切过往能够拥有的美好,全然毁灭在曹贼的举动之下。
“那些临时被陶谦征召,不得已被赶上战场参与守城的百姓们,”曹操不是什么好人,但陶谦也不值得他尊敬,所以他抬眼,平等地讽刺两人:“本身与这件事又有什么干系吗?”
“纵然他们为了守城尽心尽力,可是那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小家而已。结果却要被他曹贼苛责,默认为陶谦出力即为属部,从而一并残害。”
“这难道不是残暴之举吗?与赤地千里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字字尖锐而犀利,他感觉自己的喉口此刻,却仿若不是自己正在言说一般,发烫、发热,仿佛有无数的冤魂的忿怨,要借着他的口舌淋漓酣畅地宣泄出来。
诸葛亮咽了一口气,在刘备担忧地投来的眼睛中,望见了自己此刻蒙上了一层薄红的脸庞,连带着脖颈都有青筋鼓动着。
太没有形象了,可是在这种情况面前,他要如何没心没肺,才能保全住自己所谓文士的形象。
他朝主公摇了摇头,示意着自己没什么大碍。沉默着稍许以平复心绪,他继而开口,语气缓慢而低沉:“建初中年,有人侮辱人父者,而其子杀之。肃宗章皇帝贳其死刑而降宥之。”
“自后因以为比,是时遂定其议,以为《轻侮法》。纵和帝之时,以异论纷纷,终废止之,官吏量刑之时,亦往往宽宥其孝子孝女矣。”
所以曹操的行为过分吗?他信誓旦旦的为父报仇,多少人因愤怒嗤之以鼻,又有多少人,因为事不关己而轻易认可,偏袒似的说上一句孝大于天?
诸葛亮敛着眼。
“但祸有罪首,曹操杀父之仇,罪归陶谦。至于此,又何以用徐州上下之鲜血,成全他曹孟德一个人的孝子之心?”
一字一顿,一字一句,浸染满的是当年徐州的血泪。
“——他若是执意坚持,那么徐州子弟父兄之仇,又何尝不是不报不可,不恨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