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修)(1 / 1)

咸阳

当原本还有些喧嚣的路上突然间声音渐小,人群却不减反多,朝着他身后的方向挤来的时候。刘季先是恍神,继而回想起几年前遇见的天幕,于是心中一紧,回头看向了道路的尽头。

——对,是始皇帝的车驾。

仿佛后世人的光幕重现在他的眼前,可不再是那次到底隔了一层的景象。在万众翘首以望的人群中,他被后面的人流挤得有些趔趄,但还是死死站定在原位,不肯让出前面的位置。

哪怕再看一次,刘季依旧能够感受到那扑面而来仿若实质的,因为强大而凝聚成的威严与不可接触的凛然,能令人头晕目眩般屏住呼吸,下意识仰望憧憬的气势。

可是他没有,只是平静地,直视着这仪仗,如水流般自他面前穿行而过。

同一时代的两个帝王之才,就这样平淡地擦肩而过。

这次史官该如何记载呢?刘季突然有点使坏地想笑,既然他没开口说上一句“大丈夫当如是”。

那就——“彼可取而代之”。

他这话说得极小声,小声到清风都不曾捕捉到他的话音。旁边一路上已然与他混熟,此番准备为他送行的秦吏余光瞥见了他嘴型的开合,“啊?”了一声。

“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自然不可能说些实话,咂了咂嘴,刘季笑了起来,开口的腔调是这几年在亭长位置上练出来的滑头:“我看见了太阳。”

马车金顶上折射的日光,刀剑长戟上映出的寒芒,以及一切的一切衬托着的存在。

于是秦吏也笑了起来,所有周边听见了这番对话的秦人都跟着笑,在始皇帝的车驾远去之后,他们重新敞亮开了嘹亮的嗓音。

“对!王上,不,陛下是我们的太阳!”

万分的骄傲与自豪油然而生出来着,是嬴政带领着他们东进,长剑荡平了六国的抵抗,成就了秦国历史的辉煌。而当这份称誉从刘季这个楚人口中道出,更是心神激荡着的雀跃。

刘季哈哈地笑着,随口和他们来往几句,轻巧地岔开了话题,搂住一旁送行的秦吏就往着出咸阳城门的方向走去。

他确实在看太阳,在看尚未落下,还能燃烧着的太阳的余晖。

刘季出了城门就一巴掌拍在秦吏的肩上,潇洒地和秦吏挥手告别,转身的脸色是平静的从容。

但他才会成为下一轮太阳。

“让我想想啊,”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下邳和淮阴,怎么走来着?”

后世人画出来的地图,那可真的是被他牢牢刻尽了心里,怎么都不敢忘啊。

“媳妇?我回来了!”

从泗水亭悠哉悠哉哼着歌晃回家的刘季,一看到家门就把嘴边上叼着的那根草吐了出来,还没进屋就对着里头大声嚷嚷起来。

门里头传来了些许动静,随后闻声而来的吕雉推开门,一边还在擦着沾了水渍的手,看着刘季这副模

样,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嗔笑一句:

“吵什么吵?动静那么大,生怕谁不知道你回来了是吧?”

刘季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她原本正做着饭,也不恼,嘿然一声就窜进了屋里。

他前几年和吕雉成了婚,与吕家人合计着要了点资助,呼朋唤友就在萧何家旁边起了个小屋,一方面是夫妻俩住着方便,一方面也想着好让自己日后能和沛县兄弟们多交流些感情。

“乐儿今个怎么样?”

他进屋打一眼看见了自家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一把把孩子抱起来逗了逗,收获了女儿乐呵呵的笑声,听着听着脸上也挂上了笑意。

吕雉在他后头顺手带上门,瞧见这画面,脸上的神情也是温和着的。走到父女两身边,她也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发。

“你也瞧见了,精神头不错,挺让人省心的。”

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在刘季刻意的亲近与经营之下,倒也维持得不错。虽然不至于说恩恩爱爱,但刘季也自信能称得上一句相处融洽。

虽然还没有个儿子出生,让刘太公那边常常欲言又止的。可是吕雉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刘季想到后世人告诉他的刘盈的不争气,更是头疼得有时巴不得那个儿子别出生了。

就算出生了,也别叫他刘盈了吧?他抱着女儿心里胡思乱想起来。刘盈这个名字,他反正是现在听了就觉得心口疼,蛮不吉利的。

就该叫刘恒!不管他还是不是原来刘盈那小子,反正他刘季只会喊那小子刘恒!就这样定了!

“诶,等会。”他稍微回过神来,叫住了看见他们父女俩玩着,就打算继续去做饭的吕雉:“韩信呢,他怎么不在?去哪儿了?”

他当年离开咸阳之后,特意绕了远路去了一趟淮阴,就为了把自家未来的大将军给捡回来。

他去的那时,也不知道到底该说时机不好还是正巧。都没正经踏进淮阴的门,就在野外碰上了小小一只,正沉默着为母亲置办着稍显寒酸的丧事的韩信。

落魄的王孙,身上的布料还勉强称得上一句精致,怀中抱着以他身量实在吃力的长剑,闻声望来的一个眼神,锐利到让刘季几乎无需思考,一眼就能认出自己找对了人。

所以他几乎掏空了自己当时身上带着的全部家当,就为了帮对面给母亲办上一场还算体面的丧礼。最起码不要让韩信那么一个小孩,自己试图去挖出一个足够安置薄棺的坑来。

刘季还尚且记得那是个雨天。

韩信被他呵止在一旁,手足都有些无措地僵直着,只尽可能地将蓑衣展开在他的头顶,试图为分明口头上骂骂咧咧这天气的该死,手上却不停,一点点挖着土的刘季遮住些雨点。

“……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等到母亲终于下葬,接受到莫名善意的小孩,站在他旁边低着头好一会,最后才从喉口挤出一句满是茫然的问来。

而刘季挤了挤自己依旧被打湿了的衣服,试图让他干上几分。听见声“嗯”了

一句,随后揉乱了小孩原本也称不上整齐的头发。

“我乐意。”

他说着,蹲下了身,在韩信面前将自己的手掌摊平。

“你那样的眼神,未来不可能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庸之辈。”

“要不要跟我走?”

于是最后刘亭长回沛县的时候,身后就多了个小尾巴。

“他啊,跑隔壁萧何那去了。”吕雉挑了下眉:“你既然问了就刚好去看看他,把他一道带回来吃饭。”

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还差点把韩信跟刘肥搞混,以为他就是刘季和曹寡妇乱搞出的那个私生子。

还是刘季早有准备,把他先前忽悠韩信写出来的一些军事论述掏出来私下给吕雉看过。

她不懂军事,但她有着遗传父亲的识人眼光。

那么小的孩子,言词之间都有着纵横捭阖般的恢弘气度,字里行间完全是难以遮掩的,堪称倾泻般的才华。

——这种人才,不早早培养感情加以投资,都对不起吕雉那个吕的姓氏。

所以,她对着有些惴惴不安的韩信,拿出了让刘季侧目并惊叹不愧是他未来敢托付朝政的妻子的亲和力,展现出了巨大的关怀与包容。

当然了,听话懂事不讨人嫌,记得帮她打下手(尽管有点笨手笨脚的,但是态度可嘉)的聪明乖小孩,还和丈夫没有血缘关系心里不会膈应,养起来本来就挺舒心的。

吕雉:希望后面的亲儿子,也能有“干儿子”的乖巧听话和本事。

“豁——”

刘季应了一声:萧何看起来这心理阴影是好完全了。

他们当年以为光幕已经结束,都打算把房间里收拾收拾恢复原状的时候,那白光又突然冒了出来,给他们续上了一段。

不是别的什么,就单纯补充了一下韩信最后具体怎么死的。一句“生死一知己”当场把还年轻,又因为先前种种论述对韩信正心疼着的萧何彻底整破防了。

他之前把韩信拐回来好久,沛县不少兄弟,比如樊哙、夏侯婴、曹参等等,都因为他突然带了个小孩回来,好奇地找上门也要多瞧瞧几眼。

神不知鬼不觉,迷迷糊糊几个人也就都混成了韩信的长辈。

就萧何心里过不去坎,刘季几次跟他聊起来,他都忍不住捂住心口表示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实在不敢面对自己亲手坑了的好友。

后来好不容易,未来的萧大丞相终于想明白是自己对不住人家,这债怎么说也得他主动去还,鼓起勇气说看一眼自己史书钦定忘年交知己。

——然后就看着以刘季樊哙两人为首,养孩子糙得一塌糊涂,甚至打算把人往天上抛着玩的场景,当场眼前一黑冲上去就把韩信抢下来。

“你们俩干啥啊!”

在场最成熟稳重的上司,面色漆黑着就开始咆哮,火气上头压根不在乎刘季未来可能当上皇帝,直接开骂。

其言辞之犀利,语言之辛辣,让站在门口的曹参都犹豫不前,望

而生畏,忍不住退避三舍以给他留足发挥的空间。

等到萧何最后气消全了,低头一看就是在自己怀里,仰头望着他的韩信,眼睛里面还有着孩子特有的清澈到晶莹。

气势瞬间软和下去,手脚若不是顾及韩信的安全,恐怕早就因为那后世人的哀叹声而无力起来的萧何,霎时又没了开口的勇气。

萧何:……完蛋啊,吓到人了吧该不会?

可也许有些人就是天生的缘分,天然就容易相处的个性。韩信眨了眨眼,伸手摸向萧何保养得很好的胡须:“你别生气了嘛,他们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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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韩信发自内心地赞美着他的语言艺术:“懂得好多诶!”

“——”

瞬间败下阵来的萧何,心甘情愿地接手了吕雉到来之前帮忙带小孩的任务。

刘季回想起来就觉得乐,于是在听见吕雉这么说之后也痛快地哎了一声,把女儿放下,双手往背后那样一靠,转身又带着点吊儿郎当朝就在隔壁的萧何家走去。

刘季:让我看看今天有没有这对知己之间的乐子可以看。

到地了之后,虽然不是他想看见的场景,但一大一小的两人,却偏偏带点严肃地并肩而坐,面前还正好摊着一卷竹简,倒也有几分说不出的诙谐来。

“怎么了这是,你俩咋盯着这竹简看呐?”

他调侃着走进屋里。听见他大大咧咧走进来的动静,两人也收回凝视在竹简上的视线,看向他的方向。

韩信还是老老实实先和他问好,萧何自然随意得多,甚至脸上还带着点奇妙的笑意,开口便是回敬的调笑。

“你要是知道这竹简出自谁手,我相信你会更专注些。”

刘季一下子正色起来,两步并三步,阔步走到他们旁边坐下:“是子房吗?”

“对。”萧何痛快地承认了:“他说,你和他先前聊天时提到的那个陈平,他早前在博浪沙为计划打探消息的时候好像听过。”

“他最近又派人,帮你在当地打听了一下。确实有个叫陈平的人在阳武县,家在户牖乡,于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应该是你想认识的那位。”

萧何讲着讲着,又忍不住啧啧称奇:他当年看刘季没把张良一起带回来,还以为对方没跟刘季熟络起来。

谁知道啊,分明才相处没多长时间。张良都心甘情愿和刘季进行消息往来,甚至还愿意帮他去笼络人才了!

萧何:说实话,心情是有点离谱。

刘季可不管他这微妙的心理,一时之间精神振奋。因为这真的堪称意外之喜的消息,表面上都有点眉飞色舞的神气来。

“这可见天命确实在我——”

他也没敢喊得太大声,但心里的欢乐到底要找个渠道宣泄出来,于是顺手抄起旁边年方十二岁,还没抽条的韩信就往天上抛。

“?刘季你给我住手,怎么还来这套?你别太离谱!”

在萧何的怒吼声中,刘季只得悻悻地把小孩放

下,可是挤眉弄眼着,两人还是私底下打着哈哈笑了起来。

“将军啊。”刘季最后摸了摸韩信的脑袋:“你可得快点长大啊。”

“未来的大家伙们,可能就得靠你了啊。”

“我原本还以为你会自杀的。”

锋利的剑尖,带着划破空气一般凌冽的疾风,不偏不倚地停留在他的喉咙,抵在他的肌肤。

项羽拧眉,不管致命处被控制住的威胁,抬脸正对上持剑的将军,目光是冷硬的锐。

可是被他看着的韩信当然不会被这锐气煞到,意气风发的将军剑眉微挑,笑起来带着点不可一世的轻狂与傲气。

“怎么不自杀呢?”他漫不经心地问:“我记得你小子挺狂的啊?和我家王上,啊不,陛下,当初还敢曾经称兄道弟是吧?”

项羽眼睛都没眨,没理会他意外斤斤计较的奇妙之处。那双颇为神异,自带着威慑力的重瞳瞪视着他,沉默了半晌,最后大笑起来。

“怎么着,也得和你近距离见上一面吧。”他终于肯承认,“让我看看,比我还更厉害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采。”

他对韩信最初的记忆,不过是一个汉军麾下长得太过年轻的小将。和刘邦并肩攻秦的时候,他随口问过的几句,得到的也是对面不假思索一般“干儿子”的回复,也就没把他太当回事。

谁知道他却是那样的天骄,自己到头来却败在他的剑下呢?

“?”

韩信却仿佛不理解他的话语一般皱起了眉,从鼻腔深处闷出的一声真情实感的疑惑。

“那你早就见过了啊。”

他偏过头去。

“陛下就是最厉害的。”

不容置疑的语气,他仿佛在论述什么真理一般的平静而笃定。

“陛下对我交代过,就算生擒住你,也给你一个可以自裁保全气节的机会。”

“请吧。”

轻描淡写着,韩信甚至没给他多留出几分心神。

唔。再过不久是不是该到蘅妹的生辰了?衡弟的也快了,上回给恒弟准备了啥,兄弟姊妹之间应该不能差距很大?

平静地注视着霸王的末路,韩信转头吩咐着手下人留下来善后,自己转身哼着歌潇洒地就预备打道回府。

汉初他要干的事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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