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行辕,濯缨亭中。
储延为求自保,将两位同僚卖了个干净。他告诉王贤,都司马忠是汉王死党,当年就曾跟汉王南征北战过,虽然汉王就藩后,马忠极力撇清和汉王的关系,但在他看来,这是刻意为之的表面功夫。私底下,马忠仍然听命于汉王,否则汉王在山东的势力不会发展的这么快!
储延还告诉王贤,虽然汉王府在册护卫只有一卫兵马,但从山东供给他的军粮看,汉王的兵马起码在两万以上!而且山东都司所辖的六七万兵马中,有多少是忠于汉王的,还是个未知数。
王贤对此深信不疑,单看上次那些蠢蠢欲动的兵马,就已经说明汉王对山东军队的渗透到了何种程度。
“再说说刘本吧?”说完了汉王和马忠,王贤的问题又转向刘本。
“刘本这人,十分阴沉,平素里为官还算清正,在我们三人中官声是最好的。”储延低声说道:“但相处久了,也能发现他的反常之处。譬如他身为臬台,查办捉拿白莲教徒应是本分。然而数年以来,他对白莲教十分袒护,真正的骨干一个都没捉到过。被他以白莲教捉拿起来的,多是些山贼、土豪之类!这些豪强、匪帮与白莲教其实是竞争关系,打掉了这些盘踞一方的势力,白莲教的发展便会顺畅许多!”
“你是说,刘本是白莲教的保护人?”王贤轻声问道。
“属下以为,他不只是保护人那么简单,”储延压低声音道:“他很可能就是白莲教的骨干!他父亲曾经是红巾军,后来小明王死掉,才跟了太祖皇帝,谁知道是不是别有所图!”
“你可有证据?”王贤缓缓道:“如果有的话,本座可以考虑把你保下来!”
“有!一定有!”储延毫不犹豫道:“不管人证物证,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
“呵呵……”王贤自然明白,储延指的是捏造证据,便抿嘴一笑道:“那就劳烦藩台大人费心,检举揭发刘本,然后本官应大人之请,才暂扣刘本,为防止毁灭证据,不得不封了臬台衙门。储大人,你觉得这样可好?”
“这……”储延心中大骂,好你个王贤,让老子给你顶包!这下全成了老子的责任,你倒成了配合的。但形势比人强,自己还得指望王贤救命,根本容不得讨价还价。只好要碎了牙和着血往肚里咽,点头应下。
“好!”王贤这才开心笑了,扶起储延道:“储大人果然深明大义,往后还要和本座同舟共济哦。”
“是是,”储延使劲点头道:“属下定当甘为大人马前卒,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哎,不要有情绪嘛。”王贤笑呵呵的拍着储延的背:“都是为了剿匪大计。”
“没有情绪,没有……”储延心里这个郁闷,这王贤也太霸道了,连老子怎么想都得管。
两人又商定了该如何如何构陷刘本,才能让这厮的罪名板上钉钉,必死无疑。这对一个锦衣卫头头和一名宦海浮沉多年的官场老油条来说,实在是轻车熟路之事。
待刘本走掉,王贤缓缓闭上眼,他感到有些疲惫不适。顾小怜站在他身后,轻轻为他按揉着头顶,她的手法十分高超,让王贤的不适大大缓解。两人在凉亭中安静的待了好一会儿,王贤才睁开眼,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在担心?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他知道,如果顾小怜想好怎么劝解自己,一定不会只沉默的为自己按摩。
“是。”顾小怜点点头,她为王贤能明白自己而高兴,便也不再顾忌,将自己的担忧讲出来:“官人做事,向来十分讲究,怎么这次……”顿一顿,顾小怜想一想措辞道:“却有些不计后果?那刘本既然明摆着和白莲教有勾结,仔细查下去,把罪证找到就是?官人何苦要捏造呢?”
“我何尝不知这样做有风险,可没时间让我去查了!”王贤叹口气道:“刘本是按察使出身,谨慎缜密,想要把他罪名按部就班坐实,没有一年半载是不可能的。根本等不到那时候,山东就会天下大乱!我必须立即将他干掉,哪怕是捏造罪名,也要把按察司掌握在手中,否则面对山东这场乱局,我这钦差始终隔着一层,根本无从下手!”
“原来如此,只是这样的话,光一个按察司就够了吗?”顾小怜轻声问道。
“当然不够,但同时撤换三司是不现实的。我只能分别对待,布政司在这件事上用处不大,储延又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所以尽量收服下来,凑合着用吧。”王贤轻叹一声,顿一顿道:“至于马忠,他的位子太关键了,我必须拿下来!”
“难道官人要同时弹劾按察使和都司两个?”顾小怜有些吃惊道。
“不,我要让马忠主动请辞。”王贤淡淡说道。
“这,不太现实吧?”顾小怜难以置信。
“事在人为。”
。
当天下午,马忠被王贤请到行辕,还是濯缨湖畔,却不是湖心亭,而是湖畔的一叶小舟上。
王贤亲自操舟,请马忠上了船,马忠已经察觉到一些迹象,神情有些忐忑,但还是依言坐到小舟上。王贤便划着桨,和马忠两人泛舟湖上。
初夏时节,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王贤一边划船,一边哼着小调,头上还戴着个草帽,看上去十分惬意。
他越是这样,马忠就越是心里没底,他实在是被这难以捉摸的家伙给吓怕了。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大人找我肯定不是光为划船,有话您就直说吧。”
“你怎么就能肯定?”王贤笑呵呵问道。
“这还用说吗,您要是真为了划船,那也得找个美女作陪,对着我这种胡子拉碴的粗人,什么雅兴都败坏了。”马忠也笑起来,心说我要再上你的当,就是个白痴了。
“聪明!”王贤停下桨,让小舟在湖心随意游荡,拿起随身的酒壶,惬意的呷一口,笑道:“还真有些话,想和都司大人单独聊聊。”
看着碧波渺渺的湖面,马忠笑道:“大人还真会挑地方,在这里说话不用担心被人听去。”
“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王贤将酒壶递给马忠,笑道:“老马你也要坦诚哦。”
“好!”马忠接过酒壶,痛饮一口,重重点头道:“大人请讲!”
“老马,你怎么看山东接下来的局势?”王贤缓缓说道。
“恐怕大乱在即。”马忠也缓缓道:“白莲教已经铺天盖地,不剿,迟早会反。剿,会反的更早。”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王贤点点头道:“那你觉得,咱们有希望剿灭他们吗?”
“难!”马忠嘿然道:“凡战胜者,无非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条全都在白莲教头上,咱们虽为官军,实则寡助,一旦开打,恐怕会落花流水……”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的处境很危险了?”王贤轻声问道。
“是。”马忠又喝一口壶中烈酒,一脸同情的看着王贤道:“实话实说,大人这个时候来山东,就是跳进了火坑里。”
“那你们几个,岂不早就待在火坑里?”王贤莞尔。
“嘿嘿,谁说不是呢。”马忠咧嘴笑道:“不瞒大人说,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鬼地方!”
“哦,老马果然有此想法,”王贤似笑非笑道:“只是你家王爷怕是不会放你离开吧。”
“呃……”马忠愣了一下,定定看着神情高深莫测的王贤,好一会儿才放声大笑起来,“大人,你拿话来赚我。”
“老马,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互相坦白吗?”王贤淡淡道:“本官也是武将,和成国公、英国公都相交莫逆,想打听出你和汉王殿下的交情,似乎没那么困难吧。”
“是,末将和汉王殿下,在靖难时是有些旧交情,”马忠瓮声瓮气道:“可那都是老黄历了,到了永乐朝,我和王爷便断了联系,如今更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那你昨天夜里,为什么还让人给汉王送信?”王贤幽幽问道。
“呃……”马忠心咯噔一声,知道王贤截住了自己的信使,狠狠灌一口烈酒,猛地一抹嘴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道:“好吧,我就是要跟汉王通气,这么大的事,我想请王爷拿拿主意。大人觉着我做得不对,只管弹劾就是。”
王贤眉头微皱,他果然没看错,这看似粗豪的马忠,其实是三个人里最难对付的一个!这也不难理解,因为马忠手里有兵权,还有汉王做靠山,处境远比储延好过许多,腾挪的空间也大太多,根本不会被王贤吓住!
“老马,你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刚才还说和汉王没关系。”王贤叹口气道。
“嘿嘿,钦差大人,”马忠也就不再和王贤周旋了,把脸一拉,沉声道:“我知道你打我这山东都司的主意,抱歉,没门儿!”
“你不是早想跳出火坑吗?”王贤苦口婆心道:“朝廷要增设正一品南京守备一职,我准备推荐你去,何苦要在山东等死?”
“多谢大人好意!”马忠板着脸道:“但在下早已经打定主意,就是死,也得死在山东都司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