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县城上空悬起了明教的火红大旗,城头上站满了头裹红巾、手持刀枪的明教徒,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亢奋与欲求不满……
城头上,立着数名挂着大红披风的明教头目,为首一个身材异常魁梧,五十多岁,目似铜铃、须发虬结,就像只凶恶的猛虎。他正是明教四大护法之一的虎王秦中元,此刻傲立城头,指点江山,端的是顾盼自雄。
站在他身边的,竟然是米知县,老米仍穿着朝廷的七品官服,却也被人围上了片红披风,显得不伦不类。此刻他正在生气,那颗酒糟鼻子涨得通红,一张老脸绷得连皱纹都快消失了。
“还生气呢老米,”见他这样,秦中元声如洪钟的笑道:“老夫不是已经约束孩儿们了?”
“晚了。”米知县顿足道:“入城前我们是怎么约法三章的,你们是一条也没做到!”
“米大人,你过了吧。”秦中元还没说话,他的手下先不乐意了:“儿郎们憋了这么久,一时管不住伤几个人,玩几个女人、抢点东西,算得了什么?”顿一下道:“现在不都已经不抢了么,干嘛非抓着不放……”
“说得轻巧,一把火把县城烧了一半!你让老百姓怎么看你们!”米知县怒道:“虎王是当过红巾军的,应该知道他们是怎么兴起,又怎么完蛋的!”
“姓米的,我们护法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有人怒道:“有种别指望我们红巾军啊,哪有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道理!”
“住口!”虎王突然暴喝一声:“怎么跟米先生说话呢!”说着哼一声道:“米先生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我们是红巾军,不是土匪!”
听虎王这样说,米知县面色稍缓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怎么补?”虎王问道。
“强奸、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米知县沉声道。
“太过分了吧!”虎王的手下愤怒的聒噪起来。
“……”虎王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大道理他也懂,但他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再说才下一城,大家都正在兴头上,要是非但没好处,还得掉脑袋,让他这个老大还怎么当?
但是他想守住浦江城,离不开米知县和郑家的帮助,这叫他好生为难。
“不是我跟你们过不去。”米知县叹口气道:“浦江的民望就是郑家,郑家就是浦江,要是不严惩凶徒,怎么让郑家加入进来?”
“郑老头答不答应还两说呢。”虎王的手下冷声道:“我们家青虎八成就是郑家杀的……”
提到枉死的徒弟,虎王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了:“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严肃军纪之前,得先让我看看建文帝吧!”顿一下道:“他要是来不了,兄弟们岂不要被坑死?”
“陛下已经去郑宅镇了,亲自说服郑老爷子去了。”米知县淡淡道:“不久就会有好消息。”
“是么?”虎王不禁一喜,旋即又不悦道:“你这老米,忒不老实,让我的儿郎去送死,自己却派人偷着摘桃子!”
原来那支突然杀出,与官军缠斗在一起的船队,是明教应米知县之请派出的,那帮人刚刚铩羽而归……一番苦斗、死伤过半,却被人抢走了建文。虎王还在猜,是哪路神仙如此能掐会算,原来是米知县又派了自己人跟在后面……
“虎王何出此言?”米知县却淡淡道:“你我现在同殿为臣,自然要通力合作了。我的人救走了陛下,总比落在官军手里强吧?”
“别岔话题,我的意思是,你为何不早打招呼?”虎王怒道。
“战场上瞬息万变,谁能预料到会是那种局面?”米知县道:“我只是派人跟去看看而已……”
“哼!”虎王哼一声,他是不屑于跟书生斗嘴的,因为他根本斗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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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知县没猜错,建文君已经由地下密道抵达了郑宅镇。但在没有做出决定之前,他是不会公开露面的。郑家方面,更是将他的到来,视为压到一切的头等大事……当然所宣称的原因不是前皇帝驾到,而是说明教造反、县城沦陷,这样镇上就有充足的理由戒严了。
郑老爷子满面愁容,来到祠堂后院的藏书楼中。郑家这样的书香门第,自然是设有这种玩意儿的,而且规矩极多,防火防盗防虫防鼠自不消说,没有族长的钥匙,谁也不能开门……
打开藏书楼的大门,郑老爷子独自一人进去,转身便将大门上了锁,然后才颤巍巍的一级一级上楼。
上到二楼,郑老爷子来到一个书柜前,费劲的辨认良久,方将角落的一本书抽出来,把手使劲伸进,掏摸了半天,突然听到‘咯楞楞’的动静响起,靠墙的一个大书架竟缓缓滑出了一尺,露出个黑黢黢的小门,飕飕透着阴风。
从战乱年代过来的大家族,都喜欢挖逃生密道,郑家随时都能遭到灭顶之灾,自然更是不遗余力。郑老爷子跨了进去,将一个门环样的东西扭了一圈,那大书架便已轧轧地滑回原处……
变戏法似的,郑老爷子手里多了盏气死风灯,他借着灯光慢慢前行,只见里边道路更是繁复,七拐八弯,到处是路。这叫八卦迷魂阵,除一条可走通外,其余的条条不通,可见花了多少心思。
也不知走了多久,老爷子看到前面有亮光扇动,便学了几声蛐蛐叫,那边也回了几声。不一会儿,便见一人匆匆过来迎接,竟然是郑教谕。
“大伯来的这么快。”郑教谕去搀扶郑老爷子,郑棠却甩开他的手,不让他碰自己,冷笑道:“你们学曹操挟天子令诸侯,我不得乖乖过来?”
“大伯若是生气,回头家法伺候就是……”郑教谕厚颜道:“不过现在,还是别让陛下久等了……”
“哼……”郑老爷子怒哼一声道:“千古罪人!”他没有说主语,也不知道具体所指……
嘴上这样说,但郑老爷子是不肯亏了君臣之礼的,赶紧整整衣冠上前,来到紫面大汉把守的一间密室内。
紫面大汉侧身让郑棠进去,却把郑教谕挡在外面道:“主人要单独和老爷子谈谈。”
“唉。”郑教谕只好在外面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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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地下密室,但很是宽敞,建文打坐在个蒲团上,面前一盏油灯,橘色的灯光如豆;一炉檀香,奶色的香烟袅袅……
建文在闭目念经,郑老爷子跪听了一会儿,发现是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枳多迦利、娑婆诃……”
听着建文念经,郑老爷子不禁有些出神,袅袅白烟中,他回想起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建文年间……
建文帝名叫朱允炆,是太祖皇帝之孙。为了维护嫡长继承制,杜绝将来在皇位继承问题上的纷争,在太子朱标早亡后,太祖按照继承原则,立允炆为皇太孙。之后太祖召集天下名儒,悉心教导允炆,希望他能成为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
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不类凡人,但一生也是犯错不断,尤其是在对读书人的认识上,始终是稀里糊涂。他切身体会过儒生治国的无能,因此才会停科举达十年之久,却仍难免仰视读书人,将白纸一样的继承人交给一帮儒生教导。
太孙的老师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人品学识都是非凡的,但这些满腹经纶的学究,大都没有行政经验,更不要说斗争经验了。他们的所思所想无不符合圣人之言,也充满了一厢情愿……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人就是处理日常问题都勉为其难,更别说复杂险恶的国政大计了。
而且……好人从来不会是好皇上,这是反复验证了千年的真理。而允炆偏偏继承了他父亲温良的品性,完全不类太祖皇帝。于是温顺性格和儒家教育共同作用下,年轻的太孙书生气十足而又温文尔雅,他从心底就不认同祖父那些残酷的政策,他衷心向往的是实行圣人所说的‘仁政’。
洪武三十一年,太祖驾崩,同年允炆登极,次年改元建文,号为建文皇帝,时年二十一岁。而彼时,他的众多叔叔大都年富力强,手握大军于四方,对这个文弱的侄子虎视眈眈……从当太孙起,建文帝就莫大的危机感,他十分害怕叔叔们伤害自己,如今终于当上皇帝,他迫不及待的要改变这种局面,便将黄子澄、齐泰、方孝孺等人,都提拔为翰林学士,共参国政……从此,国策的制定和执行,便尽由这三人掌控,他们成了实际上的相国。之所以没有相国之名,不过是因为太祖将‘不许立宰相’的命令,写进了祖训里……
于是,一个毫无经验、充满了理想色彩,却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年轻皇帝,和几个道德高尚的书呆子,开始了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低能表演……打个很恰当的比喻,就好比后世玩斗地主,地主手里抓着两个炸弹带大小王,却硬生生把自己玩死,绝非常人之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