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是没有农民工的,也不存在职场人员的春运返乡潮——因为国家默认把你分配到哪座城市工作,你就是哪儿的人了,有什么好回“祖籍”的。
这种认知,导致了所有机关单位、国有企事业,都是腊月二十九还要上班,除夕才正式放假,也不太会有人提早走。国家觉得你只要下班回家就能过年了,又不用去外地,多方便。
所以年前的最后一个星期,顾骜还是得勤勤恳恳在单位上班,站好年后出国出差前的最后一班岗。至于其他项目上的事儿,也只好先放一放。
这种工作与户口强制捆绑的政策,还有很多影响。
比如可怜的顾骜,说一个平素多年没注意到的悲惨细节:那就是自从四年多前他上了外交学院起,其实他的户口本就被强制改了,改成了京城户口。
而他毕业后分配了工作,就更是顺理成章地从学校把户口挂到了单位,也就是外资委,正式分了房子后再落户到那套房子上。
后世21世纪那种允许大学生自主选择、是否把户口迁到大学所在城市、落成居民户口的人性化政策,如今是不存在的。
后世那种大学教务处工作人员百般恐吓诱骗农村新生放弃农民户口、迁到学校来,然后被暴怒的学生拍桌反撂狠话:“迁尼玛币!敢逼劳资信不信我不念你个狗大学了!学历能有劳资的城中村户口值钱?劳资一辈子包租公赚得比校长还多!”的情况,现在也是不可能出现的。
不过幸亏顾骜在钱塘也只是居民户口,没什么值钱的,换到京城也不吃亏,所以他多年来一直选择了遗忘这事儿。这辈子他是要当大佬的人,再在乎户口就有点丢人了。
废话少说,顾骜就这样安安分分上了两天班,腊月26这天下班的时候,包处长让他留一下。
“小顾,你过来一下)大后天开年终总结汇报会的事儿,你知道了?”
“知道,刘秘书刚才不是通知过了么?”顾骜拎着公文包,回头走进包处长的办公室,关起门来礼貌地回答。
他口中提到的刘秘书,是副主任的秘书。所以委里开会的时候,如果是刘秘书来通知,就说明这个会一般是副主任主持的,而非主任亲自过问。
至于会议的与会人员构成,顾骜也知道了。那都是副主任分管的原先重工业口的几个局的人马,跟农牧轻工招商引资那些没什么关系。
通俗地说,外资委是一个有20个司局办、几千号人的大委。而顾骜跟的副主任这块,分管的只有五个司局、三十个处、六七百号员工。
刘秘书通知的那个年终总结汇报会,只有处级以上干部参加,跟基层员工没关系,所以到时候总共50号人一间的大会议室就坐得下了。
包处长点点头,走到顾骜面前,递给他一张纸:“那会议的内容,你有打听过么?”
顾骜谨慎地回答:“这个……我这级别也不好多问。听刘秘书的口风,依稀是讨论年后交接的事情,梳理一下还有没有什么要查漏补缺的?”
年后三四月份、外资委要撤并的事儿,如今早就传遍了,委里可谓是人人知晓。考虑到工作交接至少就要一个月,所以真正给大伙儿做实事、推进实质性工作的时间,已经不满两个月了。
这次年前开会,副主任肯定要梳理一下还有哪些没收尾的事儿,重点跟进一下。
不过,包处长显然知道得更多:
“刘秘书通知的,只是官面上的话——副主任不准备带刘秘书去电子工业部,她不对口。所以有些东西,刚才下午副主任又喊我去了。
让我通知那些要跟他去电子工业部的同志,尤其是你这种年后就要出差的,提前准备起来——当然你不要有负担,这不是搞小集体利益,也是为了将来到新的部委可以更快更好地展开工作。”
顾骜精神一振:“我明白,您吩咐。”
顾骜也算是在部委里正式摸爬滚打了一年多的人了,又跟着基辛格那种段位的老狐狸厮混,如今听话外音的能力格外强化。
包处长清了清嗓子:
“那我就直说了,副主任希望大家群策群力一下,看看在外资委这最后三个月的一班岗上,还能不能制定一些未来为国家电子产业布局提供利好的扶持政策、或者明确一下权责也好,具体不限。你这几天有空的话,不管上班时间还是下班回去,多想想,想到啥就写下来。大后天会后,可能副主任会留几个人下来,单独咨询讨论——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明白。”
“这事儿低调点,副主任正式问起来之前,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那必须的。”
“那我再跟你说说,我对这事儿,目前大致有这么两点想法……隔壁老秦呢是这么认为的……”包处长又低语说了一些设想,算是给顾骜启发。
然后顾骜就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下班了。
包处长给他交代的事儿,背后的动机考量,顾骜已经理解了。
副主任过完年、等外资委撤并后,会被任命为新成立的电子工业部部长,这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既然如此,在最后三个月里,趁着自己还能掌控国家招商引资、给外资企业制定优惠政策的机会。为国家在引进电子产业方面外国先进技术与资金、给电子企业谋取更多原材料关税优惠,又或者简化一些审批流程程序、提升企业响应速度和竞争力,那也没什么错。
有些事情,比如想给电子加工转口贸易企业降低来料关税,在副主任的位置上是容易做到的,但到了电子工业部的位置上后,就没法做了。
这绝对不是以权谋私,而是堂堂正正的以权谋公。为自己将来要去的单位更好地展开工作、赢得政绩做些铺垫。所有人都这么干,绝对没有犯错误的风险。
听包处长的意思,副主任本来估计是要年终总结会开得差不多之后,先宣布散会、然后让某些心腹找借口再留一下,然后分配这个任务,让大伙儿过年回去的时候好好琢磨琢磨。过完年回来上班,再正式讨论、布局、突击出台政策。
不过,因为顾骜等一批心腹局长(包括副局)、处长年后可能就要集中出差。比如跟顾骜一样要为摩纳哥方面的业务出力的秦国纲,就面临跟顾骜一样的出差日程。
所以,就通过包处长,给这些要年后出差的心腹先布置下去作业,这几天就好好想想,然后大后天会后单独留下来,先汇报一下。
顾骜因为是仓促接到的通知,所以并没有提前准备什么好的想法。
站在他的角度上,他对这事儿本来也不是非常上心——因为谏言策划制定得好,对于未来的部长而言,工作开展肯定要顺利很多,政绩也容易出。可是对于顾骜这种处级的人来说,就没什么帮助了。
他就算想出谋划策,肯定也是带有一点私心,希望为自己和韩婷的那些生意制造更开放的环境。
“得好好琢磨一下了……提点什么建议应付一下好呢,最好要显得咱稍微动过一些脑子了……”
回到家里,顾骜点了一根雪茄,靠在沙发上凝眉苦死起来。
他的第一反应是借鉴同僚的想法。
所以他先梳理了一遍刚才包处长和秦国纲的思路。
那两人的想法,主要也是建立在进口来料的减税上,可以说是不谋而合。
毕竟,在1982年年初的大环境下,国家的电子生产加工行业,与其他重工业行业相比,最大的涉外发展瓶颈,还是关税的问题。
电子业的来料加工占比太高了,那么多CPU芯片无法自产。
还有很多高精度元器件,国产理论上能造,但是质量和精度、稳定性与外国货差别很大。
举个最经典的例子,众所周知,后世电视机也好、电脑也好,主板损坏拿去维修,最常见的故障就是电解电容干掉了、失效。往往主板上其他没坏,肯定是电解电容先坏。
82年国内厂子生产的用于各种家电主板的电解电容,说起来指标都是达到的,可装上去之后,曰本货的电视机就是十几年不坏,国产的就是每隔四五年得换一次电解电容。这种情况下,家电企业要打品牌口碑,造质量稳定性高的电视机出口,有时候用一下曰本元器件厂的电解电容,是没办法的事情,其实也没花多少钱,其他能用国产的依然用国产。
想生产电子成品出口赚外汇,首先就要忍受进口必要原材料时花外汇。
包处长和秦国纲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们努力的方向不一样。
刚下下班后的闲聊中,顾骜大致了解到:包处长的建议,是利用在外资委的最后几个月,建立对电子成品的“按原材料进口比例、进行出口退税”。
而秦国纲的建议,是直接建立类似军管海关的二级免税区——这种做法,如今国内也略微有人提到过,其实就相当于后世84、85年左右,在海蓝岛建立起来的“免税岛”差不多。
历史上,84年2月份,国家会设立第二批开放城市,并且加上一个海蓝岛。尤其是利用海蓝岛远离大陆、进出岛都要被额外管制的地理特点,由海军配合海关的筛查进出岛物资。这样就可以给很多转口贸易的进口原材料物资予以免税、同时又防止这些免税的生产创汇用物资被本国人民消费掉。
毕竟海蓝岛也就那么点人口和土地,最坏的情况,无非也就是岛内人民可以奢侈一下直接消费进口物资,大陆上的十亿国民是可以堵住的。
这招的本意,就是国家在看到湾湾这几年如此蒸蒸日上、靠来料加工迅猛发展,所以眼红了,想把海蓝岛打造成第二个湾湾。
但顾骜知道历史,也知道这一招其实并不是很成功——即使如此严管,当时岛上的批条和特权漏洞还是横行,最后导致大量的免税进口额度被拿来买进口汽车、并且疯狂偷运到全国各地倒卖,花掉了好多前几年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外汇储备。最后国家还下重手枪毙了不少套利的不法分子。(国家的本意是好的,希望这种免进口税被用来买转口贸易的原材料。但执行的时候有人拿去卖汽车了。)
所以,顾骜当然也不会赞同秦国纲的建议。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论证一条跟包处长和秦国纲的思路都不一样、但目的相同的第三条路线来。也许暂时也没法落实,但毕竟是给副主任一个交代,可以开拓一下他们的思路,尽到了自己为官一年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