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到了聿郸的府邸。
也是不小的一处地方,红衣仔细看一看,却不难发现当真和席临川的府邸比不得。
回想起来,聿郸归降之事朝廷也重视得很,食邑赐得大方、处处以礼相待,这宅子必也是费了心思置办的。
相比之下,席临川自己到长阳置府时才十四岁,没有官位更没有什么名望,府邸修得那般气派……
可见郑家确实势大。
红衣暗自掂量着些,不觉心中有些发沉。自古,权势太大的朝臣总容易引君王忌惮,盛极之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的实在太多。
她忍不住地望天祈祷起来,但愿这些日子来的一切纷争最后都能好好地收了尾,千万别伤了席临川……
闻得门声轻叩,二人一并看去,便见八名婢子一同入了房来,皆是汉人。齐齐福身,为首那人的声音脆生生的:“将军万安、娘子万安。奴婢奉君侯的命来服侍,这些日子,将军和娘子需要什么,吩咐一声便是。”
红衣看向席临川,意在询问那个先前盯着她的人在不在八人之列。片刻,见席临川略一摇头,开口道:“我们自己带了人来,你们回去吧。”
他说得简短清楚,那八人微滞,倒也没多说什么,再度福身,告退。
房中重新归于安静,红衣望一望席临川,美目一眨:“那人不在这里面?那把人留下便是。”
席临川短促一笑,摇一摇头:“那人不在这里面,焉知不是我方才揭帘去看时打草惊蛇了?谁知这八个有没有问题。”
红衣想想也对。好在从长阳带来的人也很是够用,便不再多问什么,径自收拾起妆盒来。
给他们的住处前后两近,算不得大,但前有花园后有湖,房中更显是先前特意为他们布置过。红衣打开妆台抽屉,屉中几样崭新的妆品搁着,胭脂、香粉皆有,盒子瞧着有几分异域风情,看来是赫契的东西。
她并不怎么喜欢,觉得赫契人用的妆品普遍香气偏重,府里倒是有不少婢子喜欢。红衣想了想,取了那盒胭脂出来,见颜色很嫩,扬音叫来了小萄。
笑吟吟地一递:“喏,涉安侯的见面礼,合你年纪,拿去用。”
“哎?”小萄也没多做推辞,笑逐颜开地接过来,一福,“谢娘子。”
二人的举动席临川看在眼里,目光定在红衣那一脸大度上,不屑嗤笑,站在她身后悠哉哉地评了句:“雕虫小技。”
红衣撇嘴,从镜中望一望他:“得,算我多事。”
这一说一答弄得原该告退的小萄发懵,一时不敢离开了,看看手里的胭脂又看看红衣,不知这里面有什么“雕虫小技。”
“你放心就是。”红衣撇撇嘴,“我还能害你不成?涉安侯备的必是好东西,咱却之不恭,你大大方方地拿去用就是了。”
“诺……”小萄应得犹豫,再欠身后又觑一觑席临川的神色,见他也无反对的意思,这才拿着那胭脂走了。
红衣再度看向镜中,身后的两尺外的席临川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她便懒得理他,对着镜子悠哉哉描眉,才不管他看不看得上她方才的“小技”。
特意把那盒胭脂赏给小萄,红衣确实是动了点歪心思。
想想此行目的、再想想先前盯着她的那人,这防不设不行。
席临川没有留聿郸安排的那些人,那么若聿郸想知道什么,就只有从他们身边的人打听了。
与其今后完全被动地日日去查这人是谁,还不如他们主动点,直接引着他去找其中一个就好了。是以把那胭脂给小萄正合适,她拿着那盒胭脂出去,谁见了都知是红衣赏的,继而便会想到她是红衣跟前得脸的人。
偏小萄又年纪小些,长了张天真无邪的脸,容易让旁人觉得收买她轻而易举。
——旁人又哪里知道,这是席临川搁到红衣面前的人,十足的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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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千里迢迢从长阳而来,一场接风宴是免不了的。
红衣忍着一颗想倒头睡觉的心,认认真真地重新梳妆,换了套略华丽些的刺绣曲裾,有仆人引着朝正厅去。
这府邸虽是依侯位规制而建,但细节之处犹能寻得些异域的味道,譬如石砖上的纹路便是红衣不曾见过的图案。然则步入正厅时,这“异域风情”却突然重了。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红衣微微一讶,而后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支撑厅梁的八根立柱不似常见的那样光滑简单,每一支上都雕出了花纹。红衣走在左侧,便细看了路过的几个——个个都是雄鹰的图案,却又各不相同。
头一个是展翅飞翔的,鹰旁有云雾缭绕;次一个是立于峭壁的,一双鹰眼看上去炯炯有神,好像眼前正欣赏的人是猎物一般,随时会被它俯冲攻击;第三个,则正撕咬猎物,依稀能看出那是头鹿,雕琢得栩栩如生,被撕裂开的肉向外翻着,红衣几乎能脑补出那血腥气……
不自觉地一掩口鼻,没再去看第四个。很快听闻一声轻笑:“娘子这是被柱子上的雕刻吓着了?”
声音耳熟,红衣抬眼看去,眉心轻蹙着微微颔首:“琪拉伊迟。”
“现在是伊缇了。”琪拉淡笑着纠正道,目光一扫席临川,“听君侯说将军要来,我还不信,全没想到竟是真的——将军真是好胆识,您还记得您上一战杀了谁么?”
红衣仔细回想着,确信这是琪拉第一次见席临川。话语中却已然火药味十足了,末音简直如同从齿间挤出来的。
她睇视着琪拉,回以一笑:“将军上一战取了赫契汗王的首级——但恕我不知为何因为这事,他来见涉安侯就成了‘有胆识’。我如是没记错,‘涉安侯’这封位,还是陛下赐的呢。”
意指聿郸目下也是“大夏公民”,不该再站在赫契的立场上说话。她话音未落便被席临川一拉,见他冷着脸向席位走去,也只好不再同琪拉多言,随着席临川落座。
“跟她争什么?”席临川有点不满地轻道了一句,红衣眉头一挑,回说:“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淮乡楼血案还有她头次去祁川时遇到的那堆麻烦,全和琪拉有关,她自然一见琪拉就气不打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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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郸在半刻后才来到正厅,相互见礼后便开了席。
这宴席在红衣看来比往日见过的其他宴席有趣多了——主要是食品种类丰富,一半中原常见的菜肴,另一半则以各类烤肉为主,看来是赫契人的吃法。
于是案上除了碗碟筷匙之外,还备了好几把刀,可见是为切肉方便。红衣看看刀和肉还有点犹豫,觉得宴上这个吃法忒不文雅,席临川却已然兴致勃勃地持起刀来。
刀在手上转着物色了片刻,利索地落刀,割了块羊腿肉,搁进红衣盘中。
红衣看看那块羊肉……无从下口。
虽然已经切下来了,没带半点骨头。可那仍旧是很大的一块肉,直接咬不合适,就算拿筷子夹也很需要点手劲。便拽一拽席临川的衣袖,想让他帮她多切一刀,却有婢子反应很快,在她身边跪坐下来,取了把干净地小刀,将那块肉切做数块。
这婢子红衣看着眼熟,却又不知是谁,但见她为自己切完肉后,与席临川互递了个眼色,便向聿郸走去。
红衣微讶地看着,只见她同样是为聿郸切好了肉,而后便跪坐在那儿,低眉顺眼的样子十分乖巧。
直看得聿郸一笑,目光移向席临川:“将军何意?”
“见面礼。”席临川从红衣碟中抢了一小块肉来吃,口气随意,“涉安侯连除夕都未去长阳参宴——陛下说君侯在奏本上说不熟礼数、恐闹笑话。但君侯总不去也不行,这姑娘是姨母从宫中赐下来的,许能帮君侯一解礼数不熟的难题。”
“多谢将军。”聿郸面露欣然地笑应了,遂又看向那婢子,客气地问道,“姑娘芳名?”
那婢子衔笑颔首,轻言温婉:“奴婢锦燕。”
红衣心里一搐,举目望去,果见聿郸神色狠狠一震。
迟疑了一会儿,他复打量那婢子一番,又问一次:“你……叫什么?”
“奴婢锦燕。”她再度答道,头垂得更低了一些,笑意也更甚,“楚氏锦燕。”
聿郸倒抽着冷气,端然一副见鬼了的神色。
明知是当着红衣和席临川的面,他仍是这般僵了很久,连呼吸都不稳地滞了许久,才略微缓过来些神,艰难地又道:“你……从前在宫中做事?”
“……君侯。”席临川满是不解地一声轻笑,“君侯怎么这般口气?一惊一乍,再吓着这姑娘。”
他说着饮了口酒,手中酒盏轻晃,思量着似是随意道:“确是从前在宫中做事的,姨母从长秋宫赐过来的人。再之前在……哪个宫我也不记得了,总之是服侍的唐昭媛。”
就这么把题点到了唐昭媛身上……
红衣还以为怎么也得过渡几天铺垫一下呢!
看看那边温婉端庄的“楚锦燕”,再看看身旁毫无心虚之色的席临川,红衣暗自啧嘴。
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明目张胆的装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