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生怕缕词破罐破摔出手伤了红衣的席临川,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红衣先一步动了手。
牢房里又黑,他望着两个身影一时愕住,只见红衣将缕词按在墙上——虽则红衣身形娇小,但此事按个重伤的缕词也不难。
“我没有拿你算计过!”红衣忍无可忍地喝道,“你自己胡乱脑补……然后搭上府里那么多人的命!搭上大夏的安危!你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
“我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缕词拼尽力气回道,“你费尽力气为自己谋生路,我不过是在做同样的事!我比你的境遇还不济,我顾不上别人的死活!”
“你混蛋!”红衣猛一扬手,未及落下肩头忽被一拽,轻叫着身子后倾,毫无防备地栽回他怀里。
缕词倚着墙跌坐到地上,席临川紧搂住红衣低沉一喝:“红衣!”
牢房中顿时陷入安静,许久没有半分声响,三个人都不说话。
又过一会儿,席临川却忽地感觉到红衣肩头轻一搐。
他忙低头看过去,恰见她肩头又一搐。
“……红衣?”他强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定睛一瞧,灯笼黄光下,她面上两道泪痕清晰可见。贝齿紧咬着似想把下一滴眼泪忍回去,忍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流了下来。
“我瞎了眼了……”红衣恨恨说着,只换来缕词轻蔑一笑。
她恼火不已,偏又被席临川搂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强自镇静了许久,又道:“你说若我来,你就说你该说的。现在我已来过了……你自己招供吧!”
她半刻也不想多留,只想赶紧从这地方逃出去,想想缕词方才的话,满心的恶心!
“红衣。”缕词叫住她,平复一番气息,低哑一笑,“罢了,是我对不住你。”
红衣再度看向她:“省了吧。”
“但……你真的敢发誓么?说你帮我就只是帮我,没有一点别的算计?”缕词的目光投向席临川,口吻明快起来,“又或许当真不是算计公子什么,却是为自己求一份心安——你知不知道,在旁人的屋檐下依靠别人的施舍活着,很难受。”
“并没有!”红衣大声道,忍不住地又要上前,席临川忙拉住她,她只好在原地吼着,“我帮你……是因为那时我不想自己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的样子!但我没想到你就是那个样子!”
草菅人命、工于心计、安心接受那些并不合理的所谓“规矩”,那是她那时最抵触的几件事。
无法想象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会怎样,所以她宁可铤而走险去闯席临川的书房为缕词说情,只因心下始终有个声音在说:若要屈从于那些可怕的思维,还不如就此死个痛快。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阵子不论席临川对她有怎样的敌意,她都不曾按着该有的规矩在席临川面前自称过一声“奴婢”,绝不心甘情愿地向一味欺负她的人低头,这是她心底执拗守住的最后的尊严。
她在盛怒中挣得厉害,席临川直觉这般拉着她愈发吃力,又喝了一声“红衣!”,他强将她抱起来,任凭她在自己怀里挣着,一路让她双脚架空地出了这间牢房。
走出数步之后,用了十成力气挣扎的她,突然全身脱力。全部的力气,倏尔转换成了遏制不住的哭声。
席临川架在她腋下的双臂一颤,遂将她放下来,绕到她身前将她紧紧一搂:“抱歉。”
能感觉到的眼泪仍未停,声音却噎在喉中发不出来;又感到她狠命摇摇头,反手推着他道:“将军让我去跟她说清楚!”
她是真的很是恼火。
他深吸了口气,吐了一个字:“乖。”
“我不!”怀里的人很执著。
“……你跟我说就是了。”他口气温和地劝道,“她不值得你费神。”
“……”
红衣终是拗不过他的力气,他不放手她便挣不开。慢慢的,也只好安静下来,便听得他短一笑:“我们出去。找个好地方,随你说什么。”
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是禁军都尉府大牢的过道啊!
两旁都是牢房啊!
犯人很多啊!
她默默地“嗯”了一声,席临川终于松了手,揽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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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还真就找地方带她“吐槽”去了,还是个她熟悉的地方——竹韵馆。
自她随他去珺山以来,竹韵馆的生意暂停了许久。这也就是谨淑翁主并不靠这生意养家,若不然,换了谁当老板都得急。
安安静静的竹韵馆中,开了一间环境最雅致的厢房给他们。
婢子们上了酒、布好菜后齐齐福身退下,席临川在她们跨出门槛前猛起了身,拦住了最后一人。
红衣就见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而后那婢子再度福身退下,席临川转回身来,手里多了块锦帕。
——原是替她要这个去了,不过……她自己身上也有啊!
红衣泪眼婆娑地接过来,闷头擦着眼泪。这边,席临川拿起酒壶给她倒酒。
“这酒偏甜,你心情不好,多喝些也无妨。”他一壁介绍着一壁将酒盅递给她。
红衣一饮而尽。
席临川哑笑着又给她倒了一杯,她再度一饮而尽,酒盅往案上一砸:“缕词这混蛋!”
“嗯,对。”他符合着再度给她斟酒,红衣已然觉得酒气猛地向上一冲,眼前一阵晕眩。
“谁像她那么思想阴暗了!”她脸上泛着红,神情恍惚地骂出的话听上去……呆呆的。
“谁想蛊惑将军了!”她又道。
席临川自斟自饮了一杯,幽幽续了一句:“这个你可以想想……”
“……”红衣满面通红地一瞪他,纤手紧握着,怒意凛然,“就不该救她!我……我必是傻透了!”
“嗯……”他思忖着,认真道,“平心而论,这事该分开说。当日你做得无错,现在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他睇一睇她的神色,又适当地调侃起她来:“缕词说自己没你聪明也是太自卑了——想比你傻可不容易。”
红衣秀眉一挑,隔着三分醉意都觉得这话听得不开心,一喝:“谁说的!”
“我刚说完啊。”他悠哉哉地夹了个虾仁来吃,品评道,“随便换个人,都不会明知我不待见她,还硬要到我书房出头去——你还说你不傻?”
他是胡找话题来同她说,想把她的心绪慢慢扯到陈年旧事上,便不会想方才的不快了。
未料这话一说,她反倒沉默了。
原被酒气氤氲的双眸清明两分,红衣缓缓低下头去,席临川一怔。
觉得大概是自己说错了话,回想一番,又不知是哪句错了。席临川目不转睛地望了她一会儿,她喟叹间肩头一松,承认道:“嗯,这么说也对。”
席临川微凛,觉出她有心事。
“……我随口一说的。”他解释了一句,语中微顿,又道,“你若有什么话……说就是了。”
红衣沉思着,却不知从何说起。
于他而言,大概很难明白,她那时收养孤儿也好、为缕词强出头也好,都是在万般绝望中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方法。
彼时她对这个世界一点归属感都没有,对席府更是充满恐惧——但越是这样,就越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证明自己还有努力的余地。
是以许多事情后来想想有失理智,但到底把那份叫做“良心”的东西支撑了起来,硬顶着熬过那段时光。
席临川有点忐忑地观察着她的神色,须臾,却见她肩头一耸,面上盈出笑容来。
她说:“也没什么。”
他犹睇着她。
“都过去啦。”红衣嘴角上扬,笑容娇俏,“方才想起些旧事所以心情不好——一时也跟缕词似的,觉得全世界都亏欠我。但转念想想,也没那么惨。”
任她再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世界也到底还是有温柔之处的,至少没在她只剩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再给她一击。
在她买下孤儿之后,席临川送她去官府把她吓得半死,但到底只是吓唬而已;缕词的是也一样,虽则出头时悬着一口气,但事情到底是往她希望的方面发展了。
美目流转,红衣一扫心头不快,借着酒劲,蹭到席临川身边。
不管不顾地往他膝头一卧,扯过他的广袖闷声道:“我困。”
简短生硬的口吻听着霸道,难得一见的不讲道理。
席临川轻一挑眉,搁下筷子:“你睡。”
她呢喃着“嗯”了一声,乌黑的羽睫覆在白皙的面容上,双颊被美酒晕染出的红色自然而诱人。
真是酒量不济。这并没有多烈的酒,她只喝了两杯而已,就已迷糊成这个样子。
席临川注目凝视了一会儿,她很快就真的睡熟了,殷红的薄唇微抿了抿,而后唇角一勾,不知在想什么开心事。
嗯……
他冷静了一会儿后,心里有点躁动。目光强挪到别处,试图欣赏一番眼前美食,心里却仍还在想:这是她第一回主动“投怀送抱”呢!
这傻姑娘……到底知不知道其实自己姿色也算是不错、这个样子会轻而易举地让男人把持不住?
无奈地托腮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他默默觉得:以她直性子的程度,没准是真不知道。
再度强把视线别开,席临川执筷夹了一道凉菜来吃。
这菜做得精巧,口感丰富,颜色也漂亮,尤其是其中调味兼带增色的樱桃,用得恰到好处,那红色正得……
就像她染了唇脂的樱唇一样。
——席临川猛捶着桌子怒骂自己没出息。
——还不敢捶得动静太大,怕扰她安眠。
他神情阴郁地又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幽幽地挪向了不远处的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