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佑将半个身子躲在王海身后,伸着脑袋不明所以。
王海定睛一看:“原来是你。”
泪水与泥水混在脸上,农妇想要说些什么,张开了嘴,只剩下哭声。
韩佑一头雾水:“这谁啊?”
“之前在那哪的那个谁,少爷您忘了?”
“哦,原来是她啊,记得记得。”
韩佑连忙将李张氏搀扶了起来,引得来来往往的百姓驻足相望。
李张氏见到韩佑因搀扶自己时袖子沾了泥水,连连后退。
韩佑微微一笑,蹲下身,用手在泥水里泡了泡,站起身摊了摊手:“我从小就喜欢玩泥巴。”
李张氏笑了,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笑的很丑,却让韩佑心中一痛。
这牙,是被马撞断的,柳家柳四郎纵马撞断的。
原本,李张氏是没有名字的,她叫百姓,百姓之一。
韩佑只见过李张氏一次,在他的眼里,李张氏叫苦主。
两个月前,柳文冠幼子柳四郎在北市纵马伤人,撞的正是这位李张氏,怀着孕的李张氏。
如果只是孩子没保住的话,李张氏的爹娘不会去敲鸣冤鼓,可因家中穷苦,连药都抓不起了,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大人,也容易保不住。
即便如此,李张氏一家人也不应报官,因为他们不敢。
老百姓,不是很相信官府的老爷会帮自己。
哪怕是韩百韧,也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让百姓慢慢相信他这府尹会为百姓做主。
也就是那一日,李张氏在公堂见到了韩佑。
那时,她躺在草席上,下半身血肉模糊。
那时,韩佑站在角落,面无表情,指甲,却近乎陷在了肉里。
那时,李张氏疼的死去活来,却不及丧子之痛,肉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痛苦,依旧让她紧紧瞪着眼睛,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
因为她想将所有人的模样记下来,如果死了,死后,她愿化为厉鬼,寻凶徒索命。
这也是她,是她这种百姓唯一能想到唯一能做到为自己伸张正义的法子了。
之后李张氏再未见过韩佑,可韩佑却改变了她的命运,全家人的命运。
柳家鹰犬又去寻了李张氏,打砸一通,代价是狗腿全打断。
之后柳家全被抓了,一人不剩,消息也传到李张氏的耳里,王海也寻了过去,让她再敲鸣冤鼓,好叫已经在大牢之中的柳家人赔偿她。
李张氏没有去,她总怕自己太过“贪得无厌”遭来报应,已经得了七贯钱了,柳家人也下了大牢,她再去要钱,老天爷会看不下去的。
她想报恩,却不知该如何报恩,更无法进入公堂之中给韩百韧磕上几百个头。
每日早上,李张氏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保佑韩家父子二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只是没成想,今日她见到了恩公。
已经算是养好身子的李张氏,刚刚收了柴摊,一眼就看到了韩佑。
这张脸,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想都未想就跑了过来,跪下,磕头,满面泥浆。
韩佑甩了甩手上的泥巴,嬉皮笑脸:“欺负你的人,都在大牢里呢。”
李张氏点着头,泪水止不住的流,脸上笑着,露着残缺不全的牙齿。
韩佑又说道:“柳家大部分的人,狗腿都被我砸断了。”
李张氏依旧猛点着头,哭着,笑着,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怕自己说了什么,会冲撞了韩佑。
“你夫君是军伍,我爹也是军伍,我们韩家大部分人都是军伍,欺负了你,就等于欺负了军伍,等于欺负了韩家,我们给你做主是应该的。”
李张氏还是点着头,只是点了一会,又猛摇着头,不知该如何表达,双膝再次跪在地上,重重磕着头。
王海再次将李张氏扶了起来,韩佑笑道:“这是京兆府应该做的事,和街坊们说,以后若是谁再欺负你们就来京兆府,找我韩家父子二人,我们给你做…”
话未说完,韩佑的笑容有些僵硬,说不下去了。
被搀扶住的李张氏又突然跑开了,像个疯子一样,跑的飞快,跌跌撞撞,泪水掉在泥泞的地上。
韩佑不明所以,与王海面面相觑。
远处传来的大呼小叫之声,不出片刻,数十个人影都跑了出来,男女老少都有。
乱糟糟的一群人,不少妇孺老人,看都看未看清楚就争先恐后的跪在了泥地里,什么都不说,只是磕头。
这就是百姓,其中不少人并非李张氏的亲族,之所以跑出来磕头,只是想让韩佑知道,他们百姓,是懂的感恩的。
现在磕了,只希望有朝一日好官能给他们做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早晚会有一日蒙受冤屈。
韩佑没有去搀扶任何一个人,扶不过来,只是面无表情的那么看着。
王海也没扶,让开半个身子,低着头。
足足过了许久,韩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就开始跑,越跑越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怕自己留下承诺,留下如同屁一样的承诺。
他怕百姓们记住他的模样,倘若真有一日受了委屈,却会想起他,以为他会为百姓们做主。
韩佑痛恨自己,痛恨自己无法做出承诺,害怕让百姓记住自己的模样。
他更痛恨京中的官员,那些官员,究竟是如何大言不惭的对百姓们说他们会为民做主?
足足跑了好久好久,跑出了南市,险些撞在一辆马车上,靠着一棵苍天古树,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王海追了过来,望着韩佑狼狈不堪的模样,欲言又止。
直到韩佑喘匀了气,王海轻声道:“少爷,咱真的要走吗?”
“不走。”韩佑突然笑了,笑的如释重负:“不走了。”
“那刚刚为什么您…”
“因为我想吹牛b,和百姓们吹牛b,吹了,以后做不到会被耻笑的。”
说完后,韩佑笑的更大声了。
“走,回府,和老爹好好说说,以后,就扎根京…”
话未说完,一个陌生年轻人走了过来,抱了抱拳,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韩公子,我家二爷想与您喝两杯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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