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疾驰而来。
老天像是拿了盆豆子,从天上直直向下泼,打得路面噼啪作响,好些人手中的雨伞要么被风刮跑,要么被砸个破洞。
毫不夸张,东市便有一颗老树被砸断了树枝,就横在街头,连那赶路的马车也拦了去。
旺顺阁二楼的临窗包厢内,林清清望着雨景微微出神,片刻后,她唇畔轻启,温软的声音缓缓响起,一首字句绝佳的诗便吟了出来。
身旁的男人不知在想什么,唇角挂着笑意,目光颇有些呆愣地望着街面。
林清清瞧了一眼,便立即收回目光,轻咳一声。
男人这才恍然回神,语气真诚地夸赞道:“林二娘子果真才气过人。”
林清清含笑垂眸,正想与宁轩细说那诗词,却见宁轩的目光移回雨中,双唇再次温笑合上。
原只这一句,便没有了。
林清清心下了然,不是她多想,而是宁三郎当真没有听,只是随意寻了句好听的话敷衍她。
她今日与卢芸还有姚家两个一起来旺顺阁,正在品茶吃点时,外面忽然阴云密布,姚家两个忧心落雨,连忙朝回赶。
林家的马车去西市接林温温,还未回来,卢芸想用卢家马车先将她送回去,她婉言相拒,莫名的就想在这窗边吹吹风,看看雨景。
直到雨滴下落,看到那如玉的身影时,向来温婉示人,笑不露齿的林二娘子,连忙用团扇掩住眉梢的雀跃。
可现在,林清清喉中发涩,笑容就僵在脸上。
卢氏与她说过,女子出嫁,嫁的是门第,嫁的是家世,而非那个与她拜堂成亲的男人。
于男人而言,妻子也是如此。
想明白这一点,日子才能过得顺遂,内宅才能和睦。
卢氏时常会在她耳旁念叨,要她万不能像二叔母冯氏那样,将心思全部放在男人身上,不是她手段多高明,而是她运气好,遇见了一个闲云野鹤般的男人,但凡换个旁人,冯氏如此善妒,十多年未诞下儿郎,又不得婆母待见,下场可想而知。
所以在卢氏眼中,冯氏是一个没有大智慧,凭借运气和些许的投机取巧,才能过上如今的日子,且未来很长,到底如何还是要看男人的脸色,保不齐那一日林二爷想通了,纳一房妾再生个儿子出来,她能想象到那时的冯氏会有多难受。
“只要你不曾交心,你便永远也不会难受,日子不能全部交给男人,而是该自己来经营谋划。”
耳中响起卢氏的声音,林清清慢慢呼气,重新温婉地笑着与他道:“三郎过奖了,只是看到此番雨景,偶感而发,随意念两句罢了。”
自谦之后,屋内又无声响。
并非宁轩故意让林清清冷场,而是他此刻望着雨,满脑子都是那藕粉色的软烟罗……
林府的马车里,顾诚因坐在林温温对面,他身上已被淋湿,所幸马车来得及时,衣服并未彻底湿透。
他拿出帕巾擦拭额上雨水,又将裹在外衫内的书取出查看。
上京民风开化,男女同席都是常有的事,何况林府马车宽大,里面还有婢女陪同,便算不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可林温温还是觉得别扭,她扭头看着车门的方向,尽可能不让顾诚因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马车行驶了一阵,不知压到了什么,整个车身都猛然一晃,顾诚因抬手撑住车顶,宽大的袖袍滑落下来,露出一节强有力的手臂,只那手臂上落着许多红点。
林温温也因为方才的晃动,回过头来去拉珍珠,那避了许久的目光,还是不经意间落在了顾诚因身上。
看到他胳膊上的密密麻麻的红点,林温温心中大惊,怀疑顾诚因又染了什么毛病,听说有的人身上的疹子是会传染的,且很难医治,便是治好了,也会留疤。
她和顾诚因坐的这样近,会不会被他传染到,天呐,她的皮肤这样娇嫩,若长满红疹可该如何是好啊!
林温温越想越怕,她偷偷去看顾诚因,看他的额头、耳朵、脸颊、脖颈,还有手背……
嗯,他手背骨节分明,修长白净,可真好看啊……
林温温失神一瞬,立即又清醒过来,连忙又去看顾诚因的手腕,她是要将顾诚因露出的所有地方都仔仔细细看一遍。
果然发现除了刚才不经意间露出的胳膊上,在他下颚线的地方,也有一处红点,手腕上似乎也有。
外间阴天,马车内无灯,她暂时也只能看到这些。
林温温心下无比后悔,后悔自己今日与顾诚因同游西市的时候,没有发现他身上有红点,也后悔自己不该多事,就不应该让顾诚因上车。
小女娘脸上的神情变化莫测,且一直盯着他看,那眼神想要忽视都难。
顾诚因觉得奇怪,但碍于礼数,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片刻后,好奇又害怕的林温温终于忍不住,打破了马车内的平静。
“你怎么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你又生病了吗?”
顾诚因眉心微蹙了一下,淡道:“没有。”
“没有?”林温温还以为顾诚因在有意隐瞒,不由就扬了语调,“我都看见了,你你、你胳膊上有好多红疹!”
一旁的珍珠听完,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地看向顾诚因。
顾诚因愣了一下,慢慢将衣袖拉开,“你是说……这个?”
这次看得更加清晰,那红点又大又红,还一个连着一个,整个小臂上都是的。
林温温倒吸一口冷气,欲哭无泪。
顾诚因尽可能不让自己语气太过生硬,缓缓道:“别怕,不是红疹,是蚊子叮的。”
“哈?”林温温愣住,她看着顾诚因,眨眨眼,吸吸鼻子,最后还是探出身子仔细去检查那手臂。
珍珠也紧张兮兮地伸着脖子去打量。
最后,这主仆二人都松了口气。
不是红疹,是蚊子包,好多好多的蚊子包,怎么会有人被蚊子叮成这副模样,实在触目惊心。
林温温轻咳道:“真是太可怕了,怎么会那么多蚊子,你没有蚊帐吗?”
顾诚因道:“没有。”
林温温道:“你不会那熏香将蚊子熏一熏,然后再合了门窗睡觉?”
顾诚因道:“闷热。”
流景院从房屋的构建到地理位置,都无法和二房的凌云院比,光他那光秃秃连棵树都没有的院子,若是夜里合了门窗,会闷到人上不来气,根本无法入睡,是真真正正的冬冷夏热。
“那你……”林温温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没有带钩,没有玉佩,没有香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林温温说不下去了,垂眸看向自己的腰间。
她今日出门系了两个香囊,给出去一个倒也无妨,只是香囊这样的东西,不能随意给男子,这点礼数她还是懂的。
马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许久后,林温温对顾诚因道:“把你的手摊开。”
顾诚因犹疑地看向她,见她一脸认真,便当真将手摊开在她面前。
林温温把自己的香囊卸下。
珍珠瞳仁骤缩,三娘子这样可不合适,香囊是女子的私物,怎么能……
珍珠正在犹豫该如何开口劝说,就见林温温忽地一下将香囊扯开,把里面的香料倒在顾诚因掌心里。
“你把它们收好了哦,这可都是我娘精心调配的,你回去找个香袋,将它全部装进去,至少能管半个月呢。”
“你听到了吗?”
顾诚因缓缓垂眸,将手中香料用力握住。
“嗯。”他低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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