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地处江南水乡,但城市外貌与近邻的苏州等地迥异。它没有水城普遍的河浜网布,巷弄曲折。这是因为在建城时考虑到,一来可以使城区平整,易于规划。二来,因为饮城中喝水、易于生病,故而官府下了大力气填平城内的大小河浜。在千顷土地上规划出了路、街、坊等大小道路数百条,构建了这座城市的框架。
几十年来,伴随着上海城的腾飞,人口也从最初的几万人,jī增到十几万、几十万,并在几年前突破了百万。随着民居的不断增加,又出现了数不清的里、弄,将原先经纬交错的整齐框架,变成了细密繁复的蜘蛛罗网。大路连着小街、大街横穿小路、街上有坊、弄中有里、弄通里、里通街、街通路……在小小的弄里走着,走至弄尽头,疑似无路,但往尽头处;左或右一转,又有大道在不远处。外面人初来乍到,是要被弄得稀里胡涂、七荤八素的。
秦雷的新住处,在城南广福寺附近的槐树巷中。那吕志原本看中的,是lù香园一带的寓所,那一带有着众多的官府衙署、道观寺庙、sī家园林、大小商铺、酒店茶楼,环境和卫生都是最好的,生活便利而惬意,当然,前提是你得消费得起。不过在吕志看来,能住得起宁bō号的豪华舱的,肯定不差这点钱。
但秦雷的保镖明白自己主人的心意,执意选了这一地处城中、闹中取静的民居。第二天一早,两人带着秦氏父子来槐树巷看房子。房东也一时到了,见租房的是位体面的大爷,自然感觉称心,打开院门请秦雷父子进去。
爷俩进去一看,这所小院甚合心意。一进门是一个横长的天井,两侧是左右厢房,正对面是长窗落地的客堂间,会客、宴请之处。客堂两侧为次间,后面有通往二层楼的木扶梯,再往后是后天井,其进深仅及前天井的一半,有水井一口。后天井后面为单层斜坡的附屋,作厨房、杂屋和储藏室。整座住宅前后各有出入口,前面由天井围墙、厢房山墙组成,以石料作门框,配以黑漆厚木门扇;后围墙与前围墙大致同高,围成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所以虽处闹市,却仍有一点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好处。最难得是前院有一株槐树,甚是茂盛,夏季浓荫半院,一张小桌几把竹椅,吃饭纳凉两得其便;而且后院靠厨房那口井,不到一丈深便是清水,不用出门就可以打水了。
房里房外的物件摆设都有九成新,听房东介绍,这个院子是他弟弟购置的房产。没住多久,弟弟全家便移居吕宋,临行前托他把房子租出去。一来,上海的房租高贵,闲着实在浪费,二来,房屋得有个人气,不然很快就会倾颓。
双方你情我愿,买卖自然不难谈成,唯一的分歧在于,秦家父子只想签半年,房主却希望越长越好,一番争论之后,最后签了一年,先付半年房租。拿到合同和汇联号的银票,房东乐颠颠的走了。
吕志将合同上的墨迹吹干,交给纳楚保存,也到了告辞的时候。虽然家里还没开火,前街就有酒楼,沈默让人叫了外卖,请他吃了一桌席,又赏了一张百两的银票,感谢他这两天忙前忙后。
吕志受宠若惊,酒席欣然而就,银票却坚辞不要,他说秦爷初来乍到头难开,上海物价腾贵,这些钱可以顶好一阵子,还是留着细水长流吧。
秦雷笑道:“只管拿着就是,三年五载还穷不着我。”
“那就多谢秦爷了。”吕志不再推辞,高兴的收起来,言语间愈发亲近道:“秦爷日后有事,自然有我家老爷关照,但不是大事儿也不好去麻烦他是吧?您只管让铁山兄弟去找我,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一般我就能办了。”说着掏出铅笔,在纸上写了自己的住址。
秦雷自然高兴的致谢。吃了一个钟头的酒,吕志便起身告辞,秦雷亲自送到街上才转回。
回到家中,纳楚已经在指挥着两个保镖铁山和马原打水清洗房屋。两个壮小伙子被指使得滴溜乱转,一个把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搬出来,一个来到井台边放下辘轳上的桶打水。
看到这一幕,秦雷笑了,挽起袖子道:“要我干什么,娘子只管吩咐。”没了外人,也不必再掩饰,所谓的纳楚,全名叫乌纳楚,正是三娘子的名字。
“我不是你儿子么,怎么成娘子了?”乌纳楚jiāo媚的横他一眼,道:“家里没你什么事儿,跟我上街买东西去。”
“啊,日子还长着呢,不急着逛街吧。”秦雷……还是叫他的本命吧,沈默苦着脸道。
“人家留下的被褥铺盖、杯盘碗筷你能用?厨房里空空如也,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你准备天天叫外卖啊!”纳楚数落道:“谁让你非要过平常人的日子,没有那么多人让你使唤,只能亲力亲为。”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沈默举手投降道:“我发现你越来越有夫人的风范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归隐这一年,他不仅走出了丧父的yīn影,还甩掉了一yīn沉沉的官场陈腐之气,整个人都轻松洒脱多了。
“那是,姐姐是我的榜样。”纳楚柳眉一挑,得意笑道:“她让我管好老爷,婢子自然勉力而为。”沈默能越活越年轻,当然有火辣辣的三娘子的功劳。
“咳咳,铁山在边上呢……”沈默老脸挂不住道。
“俺啥都没听见。”本名铁战的铁山,提着满满两桶水,飞也似的的窜进屋里,竟是一滴都没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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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两人还是旧时打扮,也不坐车,便走着出了门。虽然纳楚不让人跟着,但铁山怎敢让他俩这么出去,把马原留下看家,自己赶紧跟了出去,只是不敢跟得太紧。
走出弄堂便是喧闹的庙前大街,这是个繁华的集市,花花绿绿、应接不暇的招牌、幌子、商标、广告,宣告着一座座商铺在大街两旁林立,形成一条日夜不息的人流走廊。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望着两边既有黛瓦粉墙,红柱飞檐的传统建筑,也有花格窗、排门板、飞檐翘角,花边滴水和马头墙的新式门店,甚至还有巴洛克风格的西洋样式,这些样式各异的建筑融汇在一起,没有丝毫的不和谐。看着这些店铺的招牌,什么春风楼、得意楼、德顺大酒楼,吴家老号生药铺,丁娘子布庄、天宝金器店、同盛发当铺……三百六十行尽会于此。听着嘈嘈杂杂的叫卖声,说笑声,浓重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让沈默浑身毛孔舒展,舒服的眯起了眼。都记不清是多少年了,自己终于又能走在没有任何表演成分的人群中,这种脚踏实地,比肩接踵的感觉,实在是太养人了。
一到了这繁华的街面上,三娘子便兴奋起来,她忘了自己的初衷,拉着沈默一头撞进丁娘子布庄里,然后……就尴尬了。
因为人家虽然没写明‘男宾勿入’,但满店面都是女客,不免齐刷刷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这两个闯进来的男人。
三娘子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男儿身份,不由yù哭无泪,可这要灰溜溜退出去,岂不更尴尬?好在她素来是有急智的,清哼一声,昂首tǐngxiōng道:“看什么看,好像没写男人止步吧?”说着一拉沈默的衣袖道:“爹,你不是说要给我娘买件生日礼品么,怎么不进了?”
沈默体面了半辈子,还没干过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呢,以他的经验看,女客们肯定要花容失sè,尖叫着慌乱回避,甚至报官都有可能……然而老经验遇到了新情况,短暂的吃惊之后,女客们便大胆的打量起这两个不速之客来。甚至小声评论起来:‘嗯,这个年老的好有味道,还没见过这种老帅哥呢。’‘还是年轻的俊,这眉这眼这脸蛋,若是穿上红妆,就是个绝代佳人……’说着便吃吃笑起来。
热辣辣的目光,让沈默颇有些吃不消,不禁暗暗摇头,心说果然是世风日下,怎么现在的女子都如此不知羞了呢?不过好像也tǐng有意思,反正现在自己不是自己,索xìng老夫聊发少年狂吧。便面无表情的跟着三娘子进去了。
见女客们都没有意见,店家自然不会赶人,容貌俏丽的女伙计上前问道:“二位……爷想要点什么?”
“看看。”三娘子的全部心神,完全被眼前的五光十sè的纱、罗、绸、缎吸引住了,她mō着一块薄如蝉翼的面料道:“真轻薄啊……”
这一下赞叹,完全是女声,女伙计早就看到她有耳朵眼,一下明白过了,原来这是位花木兰啊。便认真介绍道:“这是杭州蒋氏丝绸庄生产的皓纱,轻薄如纸,内衬以亮sè衣衫,效果好极了。”
“这个也很薄。”三娘子mō着另一款面料道。
“这是时下流行的西洋布,它的特点也是在于轻薄和sè彩淡素。去年一年一度的金陵花会,秦淮明姝丽三娘用这种料做成轻衫,以退红为里,穿在身上,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迎风站立,楚楚动人,飘若仙子,让人惊为天人,这种西洋布也立马身价倍增。不过虽然贵,但好在百搭。衣柜里一定要有一件的。”女伙计不知重复过多少遍这样的说辞,都滚瓜烂熟了。
“买了买了。”三娘子眼也不眨的连连点头,跟早些时候,为了几贯钱与房东斤斤计较的管家婆,实在是判若两人。
一见他这样,店家就知道来了肥羊……哦不,大主顾,便活计支到一边,自己亲自上阵,向三娘子推荐里面的衣料。因为要搭配以明亮的颜sè,故而那些布料都是大红、鸦青、甚至明黄sè。三娘子倒没什么,一直在边上安静看着的沈默,终于忍不住道:“你这店家,好生大胆。朝廷严格规定,士庶妻不许用‘大红、鸦青、黄sè’,违者以僭越论处。你看你这里,有多少违制之sè。”
“……”那店家歪头看看沈默,笑道:“这位爷是刚从北京还是从吕宋回来?”
“吕宋,怎么了?”沈默mō不着头脑道。
“怪不得,您应该二三十年没回过了吧。”店家笑道:“您说的那都是老皇历了,老身今年五十七,干了四十年衣料店,要说女人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肯定比您清楚。”说着掉起书袋道:“太祖皇帝规定,男女衣服不得用金绣锦绮丝绫罗,止用绸绢素纱,首饰、钏镯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银,靴不得裁制花样、金钱装饰,违者罪之。’又令民间fù人礼服惟紫,不得金绣,袍衫止紫、绿、桃红及诸浅淡颜sè、不许用大红、鸦青明律》上还有‘服舍违式’条,规定僭用者杖一百,其器物衣饰尽皆充公。我说的对么,这位爷?”
沈默算是领教了上海人的伶牙俐齿,有些无奈的点头道:“想不到,你还如此懂法。”
“不是老身懂法,是但凡入行的,就得背过这几条。”店家笑笑道:“可您仔细看看,这满店面的女客,要是依着老皇历,是不是都得打死?”说着掩口笑道:‘您不会非礼勿视吧。‘
“倒不至于。”沈默尴尬的笑笑,转头看看临近的几位女客,果然要不是颜sè上违制,就是样式上违制,甚至有人带着一品命fù才能佩戴的明珠步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