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很好奇,但沈就不让看,郑若曾也不给看。
郑若曾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他没忘了自己昨夜里都说了什么「当然知道沈就的回答,很可能会大逆不道,所以他揣着那盒子,也不敢回家,干脆让他连襟,在府衙里给找号-个院子,锁起门来不再露面。“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归有光小声嘟囔一句,便把疑问深埋在心底,他知道两人这样做,肯定有他们的原因。
时间紧迫,任务繁重,当天晚上,沈就马不停蹄的奔向了苏州工学院,在那里,苏州研究院兼苏州工学院的双科院长,已经迫不及待了。
苏州工学院,位于苏州城东南一角的石皮巷,这里原是小商小贩、小手工业者聚居的茅棚陋舍,与外口十全街的显贵宅院相比益显破败不堪,人称‘破巷”因嫌其不雅,故以拆字法称‘石皮巷,。
但那都是老黄历了,这些年苏州飞速发展,富商云集,早超过了两京、杭州,成为天下一等一的风流富贵之地,说是寸土寸金也毫不夸张;那么多的商号想要进驻苏州,那么多的有成人想要城内置业,但苏州就那么大点地方,还被‘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古迹名园,占了大半,怎么安排这些刚需,就成了考量苏州官府的难题。
其实在沈就担任苏松巡抚时,便感受到了这种强烈的兴建需求,但他对在苏州大规模改扩建很不感冒,给出了三条批示曰:第一「无论何人、以何种理由,苏州城古迹名固不能拆、人文风貌不能改;第二,你情我愿才能拆,胆敢以势压人强拆者,严惩不贷;第三,购置产业请往东去,新建的上海城又大又宽敞,交通条件得天独厚,各项配套设施世界一流,就不要打老苏州的主意了。
沈就的想法很明晰,首先随着上海城的兴起,东南经济中心将毫无疑问的东移,上海会取代苏州,成为东南乃至大明经济的领头羊;虽然苏州仍会是往内地转运的重要商埠,但已经没必要大兴土木了……在他的规划蓝图上,上海作为经济中心,苏叫作为人文中心,两城交相呼应,成为照亮大明的双子星。
在他看来,作为人文中心,不在于城市有多繁华il而在于底蕴的雄厚和内涵的丰富,所以他对苏州的愿景是,在保持历史风貌上,在文化、教育、科技等领域下功夫,而不是整日造园建俾!
但他有他的思路,大家有大家的想法,三令五申也没法阻止各种商铺、宅院、会所、园墅、馆阁,如雨后春笋般在苏州城中冒出来,让沈就倍感无奈。其实也不是大家故意忤逆他,事实上,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有威信的巡抚大人了,只是人都有凑热闹的爱好……上海城的美好未来,大家都知道,可人毕竟活在当下吧?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止那几个外国翻译把苏州当做天堂,明朝本国的富商缙绅,也迷恋这天下第一等的风流富贵之地。
而且上海城本身的吸引力还是欠佳,毕竟是个新兴的港口商贸城市,人流巨大、鱼龙混杂,最不缺的是亡命之徒,最缺少的是那份高贵的底蕴,这让喜好享受的大明贵人们,在做选择时一点都不困难。
对此沈就也没什么办法,他就是权威再强,也不可能派人在街上盯着,谁盖房子就抓谁,只能反复重申禁令,并祈黄不要出什么乱子。
但乱子该出一定会出,而且就出在了这石皮巷。方才说过,这一代是小商小贩、小手工业者聚居的棚户区,原先财主们是不会涉足的,可苏州城的地方有限,在连番兴建之下,好地皮早已告罄。一些有眼光的大家户便盯上了石皮巷、相王弄一带的贫民区……这里的地价比别处低了数倍也无人问津,不过是因为环境不太好,没人愿意在穷人窝里住下而已。
可若是逆向来看,如果把穷人都迁出去,把这片城区重建,再改造一番,定然立马连翻带滚的升值,保准赚得盆满钵满,想想就让人激动。而且这些富有商业眼光的大老爷们,已经积累了足够的财富和魄力,可以支持他们想到做到。
于是几个大家主一合计,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不过因为担心引起沈就的不快,他们只敢暗中收购贫民区的房产;严格保密还有好处,是可以很低的价格收到穷人手里的地契,到时候风声一放出来,那些穷鬼们,肯定会坐地起价的。
而沈就当时全神贯注的筹建上海城,竟真得让他们浑水摸鱼,一直没有察觉。终于,在他奉旨回京几个月后,这个蓄谋已久的大项目「彻底浮出了水面。
已经吸饱了筹码的几家大户,串联了另外十几家,联合高调宣布,成立‘新苏商号”并将旧城改造项目和盘托出,以购得的六百多张房契作抵押,向苏州证交所申请发行债券,募集改建资金,而且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许诺偿付的不是利息,而是商号未来的收益。
这种带着股票性质的债券,证明了只要有合适的机制,凭中国人的智慧,不需任何人指点,就会在熟练运用硌基础上,不断创新。
但沈就并不会感到多高兴,相反,他感到了愤怒,这些靠工商业兴起来的新缙,实在是狂妄了!一群坐井观天的青蛙,不知道苏州城里一切,不管表象如何,实际上都像嫩芽幼崽一样娇弱,只要出了什么乱子,引来朝廷的强力干预,甚至只需被波及到,都有可能天折……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查阅‘新苏商号,发布的招股说明书时,赫然看到了苏州知府衙门允许重建的批复书。震惊之余,沈就用八百里加急质询归有光,要他解释此事。
归有光的答复很快就到,他禀报沈就,因为当时那些人找他批复时,他觉着这是件好事……身为苏州知府,他觉着那些棚户区的存在是给这座梦幻般的城市抹黑添堵,所以在取得对方遵守禁令的前提下,批准了这个项目。
如果当时能回到苏州,沈就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老头,你还真天真烂漫!”他太清楚拆迁会引发什么了,真要是把开发商通急了眼,王法都不放在眼里,那承诺又算个屁?
但因为沈就知道这件事,就不是第一时间了,然后又要等苏州府的答复,一来二去,一个月便过去了。在这一个月里,新苏商号的新型债券已经挂牌上市,而且广受追捧,已经覆水难收了……除非沈就想把苏州的有钱人得罪遍了,把自己苦心推出的经济模式彻底摧毁。
他只能严令归有光,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穷人的利益不受损害;又亲自写信知会领头的那几家,要他们遵守承诺,好自为之,无比维持拆迁区域的穗定。
但还是不能阻止矛盾的激化……别以为贫民百姓就傻,生活在苏州这座商业城市,耳濡目染之下,不少厉害人的眼光,绝不比那些大户差。拆迁计划一曝光,马上就有一伙人冒出来,自称是棚户区居民推选出来的魁首,代表大伙儿跟大户们交涉,而且很快让大户们相信了他们的力量一一一声令下,十全街以南,石皮巷以东的所有人家,都把房契死死攥在手里,不管原先谈了个什么价,都不卖了。
无产手工业者们,确实比传统的农民更因-结、更有组织,也更有眼光……他们早从贫民区突然增多的房屋交易中,察觉出了异样,定然是早有准备,所以才会反应如此迅速而有全。
但这对雄心勃勃的大户们来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先是想绕过这些带头的,以优厚的价钱先收买几家,击破这种穷人同盟。
但这些以工场手工业者为主的贫户,却表现的十分死硬,不仅自己不卖,还放出话来,谁要是敢背叛了邻居们,便是要毁掉他们家园的敌人!
有几家抵不住诱惑,偷偷卖掉了房子,但当天夜里,男主人便被打得半死,卖房得来的钱财被抢走,家里的东西也被砸得稀烂。效果立竿见影,再没人敢私下与外人交易了。
大户们又试图通过工场,对那些带头闹事的人们施压,谁成想,却引来了罢工,机工们直接不干了,回家看着他们的房子去了……按照苏州的地价,哪怕是一间没有院的小屋子,也要这些机工们,不吃不嘻干上一百年,孰轻孰重,大家都很清楚。
这下大户们彻底没招了,只能老老实实坐下来谈,但一问对方的条件又毛了一一要么在新址上为居民们建造合适的住房,使他们可以在改造完成后回迁;要么,以苏州城本月的房价购买他们的房契,否则一切免谈。
但这两个条件显然是不被接受的,难道我们大户费心劳财,就为了给你们这些穷鬼改造居住条件?而且真要让你们回迁了,这可又变成棚户区了,谁会买我们的房子?
均价收购也不现实,那样光收购款,就至少超出预算十倍,再加上开发所需的资金,还有杂七杂八的花销,怎么可能赚得回来?这样的买卖谁也不会做。
谈判陷入了僵局,但对双方来说,心情可就戬然不同了。对于居民们,拖就拖呗,又没啥损失,可大户们就惨了,他们已经投进去一百多万两银子,这些谶可是管汇联号借贷的,每天都是好几千两的利息;而且开发项目受阻,直接反映在他们的债券销售商,新债券无人问津,已经售出的也被买家挂牌,却无人敢于接手,结果价格一跃再跌,不仅使他们的融资几乎破产,信誉更是遭受严重打击!
人无信不立,信誉对大明朝的缙绅来说,就是名誉,是头等大事。对方也正是看清了这点,才有悖无恐,绝不松口。日子一天天过去,大户们的心情愈发焦灼,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棚户区的好几处地方,突然燃起了大火,如果不是归有光始终紧绷着心弦,命捕盗官差日夜巡逻,并令救火官差在望火楼上轮流更替,昼夜值班,后朵-不堪设想。
但万幸兵年早早发现了火警,敲响了警钟。苏州城的官吏兵卒在第一时间赶到火场……这还要感谢沈就的考核法,始终令苏州的官吏们保持着高度的责任心,无需知府大人再作安排,循着平日演练的预案,各部便可配合密切,有的警戒弹压,维持秩序,有的救护,安置受伤居民,有的抢救财产……当然更多的兵卒,推着水龙跟大火作战。
这时候水乡的好处显示出来,就进便可从河里汲水,保证所有的水龙都尽情发射,老百姓也从河里打水灭火,在军民的配合下,总算止住了火势,到天明时渐渐扑灭了大火。
不过饶是如此,也有三分之一的房屋被晓为平地,三十多人被烧死,二百多人被烧伤。
陡遭大难的居民们愤怒了,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们坚信这把火是大户们为了达到收购地皮放出来的;愤怒的人群冲进了位于十全街上的新苏商号,把店面砸了个稀巴烂,还打伤了掌柜的和十几个伙计。
到这时,归有光才知道,原来大人并不走过虑了,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人格会被扭曲,甚至失去理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看清形势后,他反而冷静下来,一面请示沈就如何处理,一面安抚愤怒的民众,同时保证五天之内破案。
兔子急了还要人,何况归有光比兔子厉害多了,他下令逮捕那日在棚户区巡夜的官兵,严加拷问之下终于得知,是有人收买他们故意露出破绽的,然后顺藤摸瓜、一路,异常迅速得出的结论是一一陆绩的余党为了报复苏州,挑拨大户与居民的关系,才放了这把火。
而且人证物证俱全,抓获的纵火者也亲口承认了,让居民们无法不相信。
这时归有光趁机出面说和,把双方主事的叫到一起,对大户们说,虽然火不是你们放的,但确实因你们而起,所以遭灾的百姓你们要负责,死去的人也要抚恤。
又训斥那些居民代表道:“你们也有责任啊,若不是贪心不足,鼻■人所难,又怎会给坏人可乘之机呢?”说着拍出一摞供词,都是他们破门而入,殴打跟大户妥协的居民,抢劫住户甚至还有一起强奸的证据,道:“甭管这件事如何,这个账本官是一定会跟你们算硌。”
魁首们被唬住了,跪在地上求饶,归有光也松口道:“劝居民们差不多就可以了,不要再闹了,本官便既往不咎。”几人唯唯诺诺的应下。
谈判艰难的重新开启,虽然双方都做了让步,但分歧依然很大,差距还是难以弥合。就在归有光无计可施的时候,沈就的命令到了,他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补偿款按大户们可接受的最高限,但同时由新苏商号出资,在未来的新城区,建立一所面向普通百姓的工学院,聘请各行业资深的老师傅,传授白丁们职业技能。
这并不是临时起意的,其实沈就早就想成立这么所学校,这次恰逢其会,便趁机拿出来罢了。一方面,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一些支柱行业蓬勃发展,东南大户几乎尽数开设工场,对方业工人的需求越来越大,传统的师徒相授方式,愈发显得效率低下,远远不能满足行业对技术工人的需求。
而另一方面,大量的贫民涌入城市,但因为无一技傍身,只能从事最初级的体力劳动,这样的收入在城市里养家糊口都很困难。一个简单的例子,同样是在织布工场中,只从事搬运、挑水、踏车的小工,每日只有二分银子,而熟练的织工或者缎工,每日却可以拿到一钱以上;在冶铁工场中,扇风、看火的收入,更是只有上料、炼铸的十分之一,差距十分惊人。
市场的参与双方都有需求,这个技校便有了存在的必要,再就看人家想不想要了一一通过对各行业的问卷调查,并不是所有行业都有这方面需求,那些私人作坊生产为主的传统行业中,几乎找不到支持者,也不难理解,在这种相对市场狭小的行业里,教会了徒弟、确实会饿死师傅。所以虽然白丁们很希望学到这些行业的技术,但并不具备开课的条件。
而真正需要这种方式的,还是那些受益于海外贸易,而蓬勃发展的行业,如造船、棉纺,丝织,浆菜等行业,以及因此而受益的冶金、工具制造等数个行业。
但也不是所有市场广阔的行业是如此,如种茶、造纸、制瓷业,便对这种技校不感冒……
一定还有一章……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