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浔恼怒地转过头来,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壮汉正一本正经地瞅着他,“老老实实实吃饭。”
他的样子,就象上小学时的班主任老师,严肃认真,一丝不苟。
江浔笑了,低头吃饭,可是不时抬头看看这壮汉,看着他的样子,嗯,吃起饭来唧嘴,动不动还抽一下脖子……
他什么样子,江浔也学什么样子,他干什么江浔学什么,看他看电视,看他玩篮球,看他走路,看他上厕所……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上午快吃饭的时候,壮汉却突然引吭高歌,这嗓音,烟熏般的嗓子,夹杂着铜锣般的味道,极有穿透力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江浔技痒,马上接口唱道。
这是崔健的歌,在八十年代末的这個季节,江浔很喜欢。
可是壮汉却突然蹬蹬走过来,惹得一帮医生护士赶紧就赶过来,生怕他动手打人。
“打死你个龟儿孙……你老学我……”
哦,江浔笑了,听这口音很熟悉,“伱是豫南人……”
“你是豫南人……”对方也笑了,他屁股一扭,成功地把一位坐在板凳上吃饭的病友撅在地上,自已就坐在了江浔的对面。
“你别学我。”江浔乐喽,自已是来体验生活的,自已是来学习的,可是现在好嘛,有人学起他来了
“你别学我。”壮汉也乐喽,他也学着江浔的样子,吃一口馒头,再看一眼他。
真特么有意思,一个下午,江浔上厕所,对方跟着,江浔走路,对方跟着,江浔玩篮球,对方跟着,江浔看电视,对方也跟着,往后一瞅,走路姿势都在模仿江浔……
江浔很苦恼,他抬头看看蓝天,这到底谁是来体验生活的……
也罢,壮汉模仿他,他又模仿对方,嗯,两人真的象是在左右互搏……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壮汉就跟他较上劲了,江浔感觉自已快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
进来的时候,脱下了全身的衣服,换上了病号服。
现在,作为一个新手,他要询问新手的问题。
“大夫,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他展露出伯邑考一样的笑容,面对着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护士。
护士则是微微一笑,“不是还没到日子吗?”这个大学生很帅气,还演过广告,平时哪能见到这样的病人,她想留他多住些日子。
江浔哪知道她的心思?
哦,当你已经进入住院部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积极配合才能争取早日出院……
他无奈地看着周围,终于看到一位大夫,可是这位不是前几天的那位大夫。
江浔感觉自己格外正常,这几天也是这里的好学生,“好学生”当然要争取“减刑”,早日释放,“大夫,我是体验生活的……”
他又一次给大夫说道,可是他低估了医生的职业素养,医生看着他,满脸严肃,他没有对江浔说,而是对护士说道,“我观察他两天了……”
哦?
江浔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妙,“我真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忽然就充满不安,“我是演员,是桑树坪纪事里的演员,我在里面演一个疯子,我是来体验生活的我……”
医生不再理他,转身出去。
江浔一下急了,可是铁门与铁锁拦住了他,他只听到医生跟另一位护士说,“我怀疑他有双向情感障碍的可能性,他跟刘典刚学,刘典刚也跟他学……”
哎哟,我去!
江浔转头看一眼那壮汉,那壮汉看他用双手捶打着自已的脑袋,也马上握拳捶打自已的脑袋
哦,江浔快要崩溃了。
这还没到一个礼拜?朱彤老师怎么还不来?
他恨不得抓住朱老师的手,跟着他回中戏。
“朱老师,你个瓜兮兮,我丢你老母,先人板板,你这个彪子——”
一个礼拜了,朱彤没有来。
江浔只能无数遍问候朱老师的家人,可能他最终还是感觉不过瘾,终于冲着铁门又喊道,“朱彤,你大爷的!”
“朱彤,你大爷的!”那壮汉一起跟着喊起来,旁边一群病友嘻嘻直笑。
江浔默然了,他现在感觉,是不是自已是疯子,那壮汉真的是来体验生活的?
“哦,真的有双向情感障碍,我可以保证,”医生从门外看着他,“……家属呢,没来看他……怎么没给他开过药?”
这名护士终于把那个雀斑护士喊了过来,一听大夫要给江浔开药,她也急了,“他是中戏的,是来体验生活的。”
“不是……他绝对有问题……”大夫很坚信自已的判断。
“他演过广告……”
“哦,那也不能保证他没有问题……”大夫已经提笔写着药方,护士一脸无语……
她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原来的大夫休假,这位刘大夫是刚刚休假回来的,哦,院长肯定知道这事啊。
当回龙观医院的院长匆匆赶来,后面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朱彤,江浔长叹一声,“朱老师你怎么才来啊……”
“朱老师你怎么才来啊……”后面的壮汉一声高喊,把个朱彤都弄愣了。
“院长,我以为是真的精神有问题,他不用体验啊,我感觉他就是……”这位姓刘的大夫一本正经地跟院长说着,据理力争着。
特么地,江浔想骂人了,这是表扬吗?作为普通人肯定不是。
特么地,江浔还是想骂人,这不是表扬吗?作为一名戏剧演员肯定是。
……
从医院出来,后面那个壮汉还在学他,嗯,他学他,江浔也学他,他的表情动作好似都印记在了江浔心里。
“走,给你接风……洗洗澡,再请你吃饭,这一个礼拜可憋坏了……”朱彤看着一脸灰暗的江浔,这孩子这一个礼拜可遭罪了。
“朱老师,先带我去医院……”
啊?
朱彤的嘴差点合不上。
“还去啊?你是有瘾还是怎么着?”
“不是,送我去牙科医院或有牙科的医院……”
江浔最终来到一所就近的医院,弄了两幅牙套,嗯,那壮汉说话含糊,对,疯子说话哪有那么清晰,要含糊些,那就戴着牙套先练一段时间……
“停车……”在距离中戏不远的胡同里,江浔又一次叫了停车。
几张椅子上,几个老头聊得正欢实,此时,这样的街头理发店,北平胡同里常常可以看到。
“小伙子,来,轮到你了,”理发的大爷一招手,他瞅着江浔,手动推子咔咔作响,“小伙帅气,说,想理平头还是分头,二八分还是三七分?”
“我想理一茶壶盖。”江浔盯着大爷手里的推子,这种手动推子经常夹扯头发,一扯老疼了。
“等会儿?”朱彤老师挥手阻止了他,“江浔,不至于?有必要吗?这还没开始呢,就是想理这发型,那时候再理也不晚。”
演出来的东西就是没有亲身经历好,“朱老师,您别拦我,最起码我得专注做这事,得把这个事做好。”
“茶壶盖?”几个老头也不扯了,全都盯着江浔看,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想理这么一发型?
“小伙子,有什么想不开的,跟大爷说说,幸许我们能给你拿个主意。”理发大爷怜悯地看着江浔,这小伙子怕是受什么打击了,不然的话,好人谁去理个茶壶盖啊。
“这么帅气的小伙子,理茶壶盖干嘛,那不都是二傻子吗?”一个大爷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江浔。
“我愿意。”江浔把围裙当空一甩,披在身上,大义凛然地坐在椅子上。
切——
几个大爷鄙夷地发出几声鼻音。
“小伙子,你这岁数正是找对象的时候,茶壶盖多不象话,你还找什么对象,谁能看得上你?”理发大爷干脆拿起剃刀,“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嘿,这小伙子,几位大爷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要是自己家的小子非得拿脚踹他不可。
“大爷,您就动手,”江浔一脸悲壮,“劳驾问一句,我象精神病吗?”
刷——
一缕青丝飘落尘埃,大爷却不答话,待到一个茶壶盖顶在脑袋上,周围的头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时,大爷才说,“你自已说呢,正常人谁理这个……”
……
戴了两幅牙套,顶着一茶壶盖,江浔回到宿舍的时候,何冰正趴在桌上写小品。
门开了,他还以为是王斑回来了,他让王斑给他带饭呢,可是门口站着的并不是王斑,他瞅一眼就又低下头写小品
“走错门了,你是中戏的吗你,别到处溜达,再让人给你送保卫科去……嗯,别傻愣愣地瞅着我……浔子?”
“支书……”江浔含糊地喊了一声。
这一声,模糊但又带着感情,差点把何寡的泪喊出来,“浔子,苏民老师说你又去体验生活去了,不是去陕北吗,怎么这么幅模样回来了……”
电视广告里那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去哪了?这回来的是就是一二傻子嘛。
“哎,你说话这是怎么了,这嘴怎么了?”江浔的台词功底大家都知道啊,这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吗?
何冰正要上前瞅瞅,冷不丁就听到了一句,“打死你个龟儿孙!”
……
这一个月,江浔又一次成了中戏的名人。
上一次是因为穿大褂,上一次是因为小品大赛,上一次是因为电视广告……可是这次是因为牙套与茶壶盖。
中戏的女同学很痛心,北电也有好事的女同学来“参观”,也都是一脸失望地离开。。
“你说,浔子会不会真的走火入魔了?”那个曾经白衣飘飘的少年,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何冰都不愿跟他在一块走路。
没别的,光那些眼光他就受不了……
可是他不知道,楼上正有两道眼光盯着这位他身边的二傻子,跟陈子度老师说,“这出话剧,现在可以定下演出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