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的排演,其实是分几个阶段的。
先是安排角色,确定男女主角人选,再把有角色的演员集中在一起对剧本,然后进入素排,把全剧通拉一次。
在进入正式演出之前,最重要的就是联排了,在联排中,演员可以不穿戴演出服、不化妆,也不用完全完成走位。
但是,今天的联排,因为曹禺的到场都变了,一切按照正式演出的要求进行。
曹禺身体不好,是带病来的,院里艺委会的成员也早早到了,二十几人一溜坐在台下第一排,审视着台上的表演。
虽然病着,可是曹禺看完老演员们的表演,兴致很高。
他中午没有回家休息,而是要求下午继续看一下年轻演员的表演。
哦,听到这个消息,年轻演员一下炸了锅了!
曹禺先生要看他们的表演!
这在戏剧界可是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现在就要坐在台下看他们表演了。
每个演员恨不得拿出全挂子本事,吴刚竟然找到江浔,跟他讨论着出场的时候两人怎么配合好……
这,应该是江浔第一次正式站在舞台上,第一次站在舞台上,台下坐着的竟然是曹禺!
此刻,他心里倒很平静,就象三年寒窗,终于到了高考的时候了!
……
大幕缓缓拉开。
年轻演员的表演不浮不躁,很有章法,曹禺不时跟于是之、夏淳交流几句,看得出来他挺满意。
苏民也是艺委会成员,他紧紧地盯着台上,待到江浔出场时,他才松了口气。
他本以为第一次走上舞台,他的学生会怯场,表演会被杨立新碾压,接不住戏甚至可能忘词断句,可是这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稚嫩,但也可圈可点。
“大掌柜,这钱不能拿!”台上,杨立新饰演的卢孟实制止唐茂盛从抽屉里拿钱,江浔的唐茂昌这火气“刺棱”就上来了。
“你要干什么,我爹临终把你叫来,可没说把买卖让给你,福聚德掌柜的是我……”
苏民端着茶水的手就端住了,这台词,离杨立新差火候。
就象锅里炖的老鸭汤,杨立新的卢孟实已经可以吃了,但是不烂。
江浔的唐茂昌,这鸭子皮才刚刚变色,里面的肉还没熟呢。
“大哥,大哥,了不得了,后面洋面口袋里装的全是黄土……”二弟唐茂盛急匆匆上场。
“还反了你们,卢孟实,你等着跟我去见官,茂盛,把柜里的钱全拿走……”江浔的台词说得很急,可是一急,似乎就不是唐茂昌了。
“这银包里装的也是黄土……”
杨立新脸上似乎看不出怨恨,也看不出得意,他面色不动,肢体不动,只用台词就表达出卢孟实万般无奈的意思来……
……
大幕缓缓地拉上又拉开,所有青年演员静静地站在台上,等待着艺委会成员的点评,等待着曹禺先生的点评。
苏民在本子上记录着,他的想法是,不论台词,动作,情绪,表情,江浔勉强能接得住戏。
说是勉强,已经是对他最大的表扬了!
大家目光都看向曹禺,他不说话没人敢说。
“总体上很好,好的一面我就不说了,下面我就光说一下不好的一面。”大师就是大师,言简意赅。
“首先,台词听不清楚,也可以说是听不明白,这里也包括一些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同志。”
台词,可是演员的基本功,他这样一讲,于是之一脸严肃,在本子上记录,夏淳导演似乎也坐不住了。
江浔下意识看看杨立新,他也有些蒙圈。
在学校,江浔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台词功底,跟着人艺
的老演员学习之后,他自认为自己的台词功底还可以。
可是,现在,在曹禺先生眼里就是不清楚不明白。
“年轻的同志,我要提醒你们,伱们要适应话剧这個舞台……比如说饰演唐茂昌的同志……”
江浔感觉自已的血一下涌到了脸上,他没有想到曹禺先生把自已拿出来当教材来了,还是反面的!
“唐茂昌虽然他的语速很慢,但是到最后一个字,台词已经没有神韵,快的时候呢,你自已能听清楚吗……”
大家都看向江浔。
江浔感觉舞台上的灯把他烤得都快出汗了。
曹禺仿佛看透了他们的心思,“最后,我想说一句,演员,每一个人都要有自己得是台柱子的恒心,谁都不能塌腰,这样剧院才有资格跟观众说——请您买票。”
大排练厅里,人去厅空。
吴刚走在最后,他一脸的笑,“听着没有,谁都不能塌腰!”
……
八十年代的北平,大街上特别宽敞,来往的汽车大都是公交车和戴着辫子的有轨电车,绿灯亮起,一辆接一辆的自行车群象潮水一样朝前涌去。
江浔骑得飞快,人民银行宿舍楼门口的大爷刚想要拦住他,他就已经飞进了院里。
苏民的爱人贾老师在人民银行工作,他一家并不在史家胡同居住。
“浔子来了?”开门的是苏民老师的儿子濮存晰,他没有上过大学,为了弥补这个遗憾,八七班的课他常常去听,跟这帮学生都很熟。
“老师……”江浔要说话,他实在等不到明天了,傍晚趁黑就赶了过来。
“嗯,先吃饭,”苏民很平静地给他盛了一碗粥,又给他拿过一个馒头,“演了一下午,饿了,多吃点。”
“老师……”
作为一个三流演员,前世的江浔没有学习过表演,这一世在中戏,大一的课还没上完,就是进了人艺,也没有系统学习过台词课。
见他又要说,苏民却又摆摆手,贾老师却发话了,“你就先别吃了,你看把人家孩子给急的,说戏,说完再吃,你们不是说自已戏比天大吗?”
这句话,让苏民笑了,濮存晰也笑了,父子二人都是难得的好脾气。
“你背一段高尔基的海燕,我听听。”苏民放下饭碗,打量着江浔。
高尔基的海燕,江浔能背得下来。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停,我不是让你把整篇都背下来,”苏民摇摇头,“我是让你背第一句。”
第一句?就这几个字?
“就是这几个字,在苍茫的大海上,”苏民慢悠悠道,“就几个字,什么时候你把这几个字搞明白,你的腰就塌不了了,好了,吃饭。”
就这几个字?
江浔不明白。
“这是基本功,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师母把盘子里的鸡蛋拨到江浔的碗里,“你老师就爱这么对人讲,我都学会了。”
这老太太,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喽。
……
后海。
它虽然叫海,但是其实只是一潭湖水。
湖水荡起涟漪,鼓楼,石桥、杨柳……都在这雨中静默着。
撑着一把花伞,江珊漫步在桥边,凝望梦里的水乡……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
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江珊的思绪一下被打断了,她闹心地寻找着这个大清早起来打破她闲愁情思的人。
她的脚步慢慢停下了。
江浔,是江浔。
雨中的柳树下,他正对着湖水呐喊: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江珊笑了,可是她又不笑了,雨越发大了,他就站在雨中,浑然不觉。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