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比敬仰范文正公的为人。说到着,陈恪难掩鄙夷道:“但他这番话,实在让人无语……难道我们建立武学,是只为了给外国看的么?难道只因为一时的招生困难,就觉着在辽夏面前丢人,所以便取消武学,让学生学习兵书,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吗?”
“这……”曾公亮道:“文正公的意思是,没人报名的武学,还不如不开,改为单独培养更合适。”
“为什么不设法改进,增加武学生,而要因噎废食呢?”陈恪发问道。
“风气如此,哪有那么好改?”曾公亮叹气道:“你也看到了,建立武学的初衷虽好,但对我国并不合适……”
“相公曾用多年时间,主持编篡了军事巨著《武经总要》,”陈恪沉声问道:“不知初衷若何?”
《武经总要》是十几年前,曾公亮奉命与工部侍郎丁度,编篡的一本内容广泛的军事教科书,将选将用兵、教育训练、部队编成、行军宿营、古今阵法、通信侦察、城池攻防、火攻水战、武器装备等等方面,都做了详细的讲解。所以曾公亮对军事理论的造诣,在大宋朝堪称翘楚。
他微一沉吟道:“当然是让大宋的将领官员们习之,以培养一批专精军事的人才,提振大宋的军力了。”
陈恪追问道:“此书已问世十余年,应该看到效果了吧?”
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曾公亮尴尬道:“这个么,收效甚微。”
“是书写得不好么?”君子可欺之方,陈恪专欺负曾老头好脾气,要是换了韩琦,他早就给轰出去了。
“唉……”曾公亮叹气道:“也许吧。”
“相公何必妄自菲薄?”陈恪诚恳道:“我以前也以为是如此,但直到最近拜读了全书,才发现完全不是这样。《武经总要》高屋建瓴。见识高远,对导致大宋军力疲软的问题,全都一针见血。并有十分妥当的应对之法。”
“譬如,国初以来,为防止地方割据。将帅专权,将将帅的统兵权和作战计划的制定权,都收归皇帝直接制辖,但矫枉过正,结果弄得将不知兵,兵不识将,导致仗仗失利,节节败退。”陈恪顿一下道:“而《武经总要》中则重新重视和强调用兵‘贵知变’、‘不以冥冥决事’的思想,这是我汉家军队千年来战无不胜的法宝,也是一改我朝屡战不胜的良方。相公真灼见也!”
“还有,相公没有像那些文人一样,将战争视作简单的兵力比拼,以为谁的兵多谁就会胜。他们完全不懂得士兵的训练和士气,将领的指挥和计谋。才是克敌制胜值房。相公却明确指出,兵不在多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主张‘兵用人,贵随其长短用之’,注重军队的训练,认为并没有胆怯的士兵和疲惰的战马。只是因训练不严而使其然……”听陈恪侃侃而谈,曾公亮的新潮不知怎地,就澎湃了。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貌似强大的大宋朝,被世代称臣、起自弹丸之地的李元昊,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那种挫败感、羞耻感,深深刺痛了每一个人……
那是前所未有的惨败啊,如果败在辽国人的手下,人们的心里还能舒服些,毕竟那是一直强于我们的敌人。可就连辽国,都没将宋朝打成那个屁滚尿流的鬼样子。这让所有人都陷入了反思。才知道大宋已经堕落成什么样子,再不振作的话,真的要亡国灭种了。
所以官家顶住压力,发誓要改革,所以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这一干天下英才,赌上自己的全部,发动了那场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
在那个慷慨激昂的年代,曾公亮是那么的不起眼,因为他是实干派,并不像改革派们那样,不管哪里出了问题,都一定要上升到全局的高度,认为是人心道德、是整体吏治出了问题。
但在他看来,那样太大、太空泛。既然是军事上出了问题,那就专心解决军事问题好了,扯到道德人心上纯属扯犊子。于是曾公亮耗尽心血,与丁度编篡出了这部涵盖‘军旅之政、讨伐之事’的军事巨著来,希望以此来提高大宋将领的水平。
官家对这部《武经总要》也十分的上心,并要求建立武学,专门教授。谁知道,《武经总要》还没刊行,武学先被名臣们给关了……一年后,《武经总要》出版,因为涉及机密,不能公开发行,最后成了朝廷书库中的摆设,只有将门才会弄一套回去收藏,连一点浪花都没激起。
呕心沥血的奉献,却被束之高阁,曾公亮的心情可想而知。但实干家比改革家的长处在于耐性,事实上,这二十年来,只要有机会,他便想让这套书发挥作用。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
如今,自己已经是枢密使,大宋军事第一人了,再不做些努力,又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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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说完话,枢密使值房中,便陷入长时间的安静,却分明有些情绪在酝酿。
“你觉着这本书,该如何推广?”沉默了半晌,曾公亮低声问道。
“除专设武学院以习之外,别无他途!”陈恪沉声道。
“若我令将领自习之呢?”曾公亮却笑道。
“且不说彼不学兵书,也已经是将领了,单说我大宋武将中,目不识丁者或许不多,但不学无术之人比比皆是。”陈恪冷笑道:“相公指望他们学你的兵书,现实么?”
“不现实。”曾公亮摇头道。
“如果我能让武学生们,拿出书生们攻读四书的精神来读兵书,相公怎么看?”陈恪沉声问道,他从开始谈话起,一点点的造势、一步步的引导,终于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就凭那百十号武学生?”曾公亮岂能感觉不到,自己已经被陈恪牵着鼻子走,不禁哂笑一声,希望以此找回主动。
“当然不只这些了。”陈恪淡淡道:“下官早就说过,官家是要把武学办大办好。”
“又转会了。”曾公亮不禁笑道:“大宋朝,是办不好武学的。”
“像范文正公那样,打心眼里不想办,当然办不好。”陈恪冷笑道:“堂堂一个朝廷,若连一个学校都办不好,还谈什么革旧布新,早点洗洗歇着吧。”
“好,就算我支持你,你说,怎么才能办好?”曾公亮不能不这么说,否则就是不想办。
“只要做到一条,武学院必然可以兴起!”陈恪沉声道。
“哪一条?”
“恢复武举,且凡应武举者,必须先入武学院中学习!”陈恪这是效仿后世明朝的,‘非学校、不科举’。其实庆历新政中,为了推广官学,也有类似的规定……学生必须在官学中学习足够的时间,才有资格参加科举。哪怕后来庆历新政失败了,这条措施依然没被废除,反而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以曾公亮对此并不陌生,可要像推广官学一样推广武学,他却从来没想过。不禁再次陷入沉吟。
陈恪也不着急,端起茶盏轻呷润喉,将‘武学—武举—武官’紧密联系起来,是他的长期目标,并不指望能一蹴而就。现在提出来,不过是漫天要价,等着曾公亮坐地还钱罢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士大夫的责任感,至少曾公亮,是一心一意想扫除大宋军队之腐朽不堪的。别忘了,他这个枢密使是怎么上台的,那是因为禁军空额大清查中,抖出的丑闻触目惊心,韩琦不得不引咎,才给他空出位子来的。官家为何会用他这个军事专家?自然是希望他能改变宋军不堪的现状了。
“你这个提议很好,”沉思了很久,曾公亮终于开口道:“但是难度未免太高,首先得恢复武举……”
大宋武举的废立,其实贯穿了仁宗一朝,天圣七年,宋朝恢复了自五代停废的武举考试,次年,官家金殿亲试武举人,标志着大宋武举拉开帷幕。
然而之后,围绕着武举有没有必要存在的话题,朝廷上下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激烈争论,最终还是‘武举无用派’占了上风,尤其是庆历三年,武学院开设九十三天,无人愿意入学,给武举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结果皇佑五年的武举考试后,之后这六年里,再没举行过一次武举。而是改为了由兵部主持的选拔考试……一应出题、评判,尽操兵部之手,自然黑幕重重,直接导致了皇家武学院的考生全军覆没。
“恢复武举,也不是不可能,因为兵部那帮人,搞得实在太不像话,把个国家选拔武将的考试,变成了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以谋取私利的手段,不知遭到多少弹劾。”陈恪沉声道:“只要改善考试方法、学习内容、规范授官,相信官家和宰相会同意的。”
“嗯。”曾公亮点点头,心说最关键的,是现在的宰相乃富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