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关中,似乎前几年的波荡和动乱,渐渐的远去,也似乎在记忆当中稀释淡漠了。关中人,似乎习惯了承受这样的苦痛,也善于忽略身上的伤痕,埋着头,直着脖子前行。
或许是当年汉代刘邦的陵邑制度,造就了长安左近包容的文化,涌入的流民虽然来自各个州,但是依然能在此找到自己的一番定位,各自不同的口音,渐渐被原本长安的口音替代着,新的生活重新给这些人带来了新的希望。
斐潜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因为如此,所以后世陕音以嗓门大而著称,并且没有音调的第三声,叫什么来者,上声?只有三个音,声音特大,站街上两人聊天跟吵架一样。
简单,粗犷,充满力量。
或许这样,才能强势的保持住自身,不像是江南一带,走个十里路,恐怕就有两三种的口音。
荀攸前来拜见斐潜,斐潜也想知道一些关于许县朝廷中枢之内的变化,那些曾经在三国历史当中搅动风雨的人物,是不是也能保持着自己不变,依旧充满力量?
豫州能像是长安三辅一样,可以包容曹操么?
江东一带孙策陨落,孙十万正式登上舞台了没有?
还有袁绍在兖州和曹操的相爱相杀相互敌羞吾去脱他衣,究竟现在进行到了那一步?
还有从董卓入京,嗯,不对,应该是从出生就开始身处于漩涡之中的刘协,是依旧充满了理想主义的色彩?还是已经被现实刮蹭得遍体鳞伤了?
荀攸在黄门侍郎上待了时间不短,这一举一动之间自然是最为符合汉代礼仪规范,加上本身人也是相貌堂堂,长须飘飘,很是具备着美感。
“拜见骠骑!”
荀攸上前大礼参拜。
“请起!天使至此,未能远迎,已是斐某的不是,又怎能承此大礼?”斐潜笑呵呵的在府院门口,一边迎上去搀扶荀攸,一边说道。
怎么说荀攸也是代表了刘协,若是斐潜不大开中门,出来迎接而是在堂内公然传唤令其而进,难免在礼节上有所亏缺。
“天子所令,其事已毕。下官此来,乃拜于骠骑也,怎可不行大礼?”荀攸依旧不改,深深一拜之后才站起身来。
斐潜眉毛微微挑了挑,没有继续说些什么,便向内虚引了一下,邀请荀攸进内。
这个荀攸,这句话的意思是表示他并非听从刘协的吩咐,亦或是什么其他人的交待,而仅仅是为了其个人的私事?
荀攸他个人又有什么私事?
莫非是荀氏的事情?
还是说
但是荀攸不说破,斐潜也自然不会说破。
斐潜让荀攸先进,荀攸又严词不肯,执意让斐潜先行。斐潜再次邀请,荀攸再次谦让,再三之后,斐潜也就只能是牵着荀攸的手臂,一同进了大门。
表面上两个人相互在院门口处谦让,似乎看起来很是无聊,但实际上是在表示着各自的态度和立场,试探着对方的应对,然后根据对方的表现,调整接下来采取的策略。
当然,也有可能是纯粹的客气,但是能在历史上留下字号的,又怎么可能只会凭借着简单的客气?
果然,进了厅堂之后,荀攸几乎没有绕什么圈子,几句话之后就表示说,现在许县经济物资都非常的窘迫,就连陛下都凑不齐相同颜色的马匹来拉车,百官困苦,俸禄稀薄,甚至需要家人出城樵采
这个么,也应该是真的,毕竟当年小萝莉夏侯氏如果不出门樵采,又怎么会被张三爷盯上了?
不过么,当下张三爷的这一段姻缘
斐潜嗯嗯嗯的听着,点着头,然后就热泪盈眶的表示天子百官如此困苦,真是令人心忧,令人感慨,令人怆然,但是一句具体内容的话都没有讲。
谁没有几个穷亲戚?
扶持帮助穷亲戚,似乎于情于理当中都是应该的,但是问题是这些穷亲戚心中是不是也觉得这些扶持帮助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后一旦没有了这些扶持和帮助,便反过来又闹又骂?
这样的情形,斐潜在后世见多了。
荀攸目光微动,拱手说道:“陛下常思骠骑,亦称骠骑忠勇,乃社稷栋梁,有济国安邦之能也。”
这个话就有意思了。
明面上听起来似乎是好话,但是实际上
荀攸正面的不成,便开始侧面用力了。
斐潜哈哈仰头笑笑,朝着东方拱拱手说道:“陛下厚爱,臣不胜涕零!曹司空亦是大汉忠良,忠心社稷,勇担重任,着实令某敬佩”
荀攸不由得有些尴尬起来,也同时有一些无奈感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荀攸不是没有见过油盐不进的人,但是能像斐潜这样,不仅好话坏话全数什么的都能吃得下,还能顺道再扒拉一耙的,也确实是少见了一些。
荀攸眼珠子转了转,看到了一旁的剑架之上,便用手一指,说道:“骠骑将军,此便是中兴之剑?骠骑果然时刻伴身,未有或忘也。”
不曾有忘是斐潜自己前两天才说的,当时荀攸站在伏典身后,自然是听了一个清楚。
斐潜回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眼眸之中或许是堂外的光线反射,闪过了一丝华光,缓缓地说道:“正是此剑说到此剑,某亦有惑,望公达释之昔日之时,汝奉而来,今日之时,汝非而问,何也?”
“这个”荀攸一时间有些结舌。
刘协为什么之前选择了荀攸来送,现在却选了伏典来问?斐潜的这句问话,蕴含的意思太多了,表面上看起来是问荀攸,但是实际上有可能是在问曹操,也有可能是问荀氏,甚至还有可能在问刘协
可是问题是荀攸能说什么?
说之前刘协选择荀攸,是因为刘协身边只剩下荀攸他一个人可以用了,而现在刘协也开始建设班底不再如同之前那么信任他了?
亦或是因为刘协到了许县之后,发现颍川荀氏也不过如此?
刘协这样安排也必然是经过了曹操的首肯,那么曹操知不知道这个事情?知道了又会怎样处理?
最简单的应对,便是说不知道。
不知道,没办法,不清楚,向来就是太极推手起手招式,一推二五六,再推临时工,三推友邦单位,不仅可以让自身脱离困境,而且还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但是这样一来同样也会让人看清其毫无担当的虚弱本质。
因此荀攸垂下了双目,拱手回答道:“上有所命,攸自当遵从,不敢有问。”不敢问,并非不知道,而是不能探寻不能说。
斐潜微微点头。
这个“上”一字,真是说得极好。
看起来刘协和曹操之间真的是出现了不少问题。那就说明刘协依旧还没有改掉他原本的那种理想主义的形态,或者说,经过这么些年,刘协所改掉的,依旧不多。
这一次选择伏典,其实也是刘协做出的一个错误的选择,要是真正从实用的角度出发,应该直接选择荀攸,又或者是以荀攸为正,然后伏典为辅
而且从当日在祭坛之上的情形看起来,荀攸很有可能是不知道伏典还带来了刘协的两句话的,那么也就意味着曹操也同样不知道这一件事情,虽然是两句简单的问话,但是实际上刘协所要表示的意思也展现了出来。
刘协不甘处于曹操的控制之下!
甚至是在和曹操的相互冲突当中,有着相当大的怨气和怒火!
但是同样也展示出了刘协的不成熟不稳重。
这也难怪,人总是要经历一些事情才能成长,要遭遇苦痛才能变得从容,刘协虽然这些年痛苦也不算是少,但是比起普通的大汉流民来说却幸福千万倍,至少刘协依旧身边围着一群人,锦衣玉食或许谈不上有多少,但是吃穿依旧不用太发愁,多少还是会照顾他一点。
当年在长安在李郭的困境之下,刘协依旧惦记着要吃肉,结果因为几根臭马骨,就愤恨不已,浑然没有想当时长安之民又是过得如何。在并北之时,刘协面对着那一碗杆糊,虽然很吃惊,也很感慨,却依旧觉得老农端上的鸡汤炖得不好,血水去得不全,绒毛去得不净。
这么多年了啊!
刘协可怜么?可怜,但是刘协当下这个长进,依旧是相当的缓慢啊
而且这一次也算是比较重要的事情,应该沟通和交流的时候,竟然不是伏典来,而是荀攸来,说明了什么?
又从侧面表现出了刘协和伏典怎样的心理特点?
斐潜虽然没有找什么课代表,可是依旧能够推测到其中几分的缘由。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做?
“”斐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一些意兴阑珊,便径直说道,“陛下所需何物?司空所需几何?而汝又需何事?”
荀攸没有想到之前还在不停的绕圈子的斐潜,忽然之间突然这么直接,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下,说道:“这个这个”
“陛下遣还羌人,意为兵马也!”斐潜也没有看荀攸,径直望着天,“羌人反复,故陛下所不喜,意得忠诚之辈,方可成其事!曹司空明知如此,亦不阻拦,乃当下兵力窘迫,无力支撑,欲得某兵马,可假于冀州战事也!”
“而汝”斐潜淡淡的说道,“不外宗族之意也”
荀攸吞了一口唾沫,默然无言。
刘协想要脱离曹操的控制,但是原先的兵马被曹操渗透得七七八八,所以特意让没剩下多少的羌人回来,一方面是留着这些羌人也没有多少用处,另外一方面是刘协希望斐潜能明白他所表达的这个意思,再送一批兵马过来,纵然不能成事,也可自保。
而曹操么,在袁绍的强大压力之下,自然是顺水推舟,就算是不能直接调用斐潜的兵马来对抗袁绍,但是借一下名头,来吓唬一下袁绍,多争取一些喘息的机会,也是不错的。
因此刘协和曹操才会在这个时候默契的站在了一处,笑呵呵的派来了使者,宣布关于斐潜的晋升,否则的话,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间点才来?
荀攸拱着手,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斐潜的表情,说道:“既如此且不知骠骑将军之意是”
斐潜忽然笑了一下,只是这个笑容之中似乎有些不怎么好的含意,“公达,若是某以三千兵马,换汝驻留于此地且不知陛下之处,亦或是司空之处,究竟答应不答应?”
“啊?”
荀攸目瞪口呆,一时间真不知道如何应答,心中不由得也开始衡量了起来,旋即一个答案浮了上来
“”荀攸低着头,沉默着。
斐潜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某说笑尔此事某已知,公达不防先回去休息一二嗯,明日恐怕友若便是到了”
“友若兄要来长安?”荀攸抬头问道。
斐潜点点头,说道:“友若离颍川多时,想必亦望知家乡消息汝至长安之时,某便令人前往并北,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这一两天了”
荀攸拱手而拜,然后告辞退出了厅堂。
斐潜送了送,旋即转回了厅堂之中,在侧厅的庞统转了出来,坐下就说道:“这个公达果真值得三千兵马?”
斐潜点了点头说道:“此子多谋,更擅长洞察事理,当下未得其用”
庞统呵呵笑笑,“那就成了,某还担心这三千兵马就是白白费了!能换个贤才也算是不错!”
这一段时间,尤其是斐潜收拢了川蜀之后,必然有一些兵力冗余出来,这一部分有一些是不怎么好消化的,于是乎就可以将这些兵卒借这个机会送到曹操那边去,至于什么兵甲器械什么的,其实也原先川蜀也有,斐潜再加上一些,也不会费多少,一来可以解决一部分东州兵和川蜀兵,使得内部更为安定,另外一方面也可以借这个机会搞一搞刘协和曹操
斐潜微微沉吟了片刻,说道:“也不知此策能不能成”
“昔日有五羖上大夫,今日亦有三千荀公达!”庞统哈哈笑着说道,“此事易尔!若是伏子章得闻此事,自是舍得!届时,便也由不得荀公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