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北的陵邑之内,在原本种邵的府衙内室当中,安气凝神的香烟缭绕,却不能让种邵感觉有半点的轻松。如今虽然是盛夏,但是种邵却头缠药布,又戴一顶风帽,身拥重衣,斜斜靠在榻上,呈现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长安变故,种邵带着刘协夜奔出逃。虽然说最终结果不好也不坏,但是对于种邵这一把年纪的人来说,却无异于是一场紧张刺激的过山车。
原本都是锦衣玉食,又怎么能够承受心情和体能上面的双重考验,在松懈下来之后,病痛便猛然袭击了种邵。
厅堂之内,原本环绕在种邵左右服侍的下人,这个时间都被远远的驱赶了出去,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给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人多一些的隐秘,多一分的保险。
和种邵对坐之人,虽然气度闲雅,但是体型却有些彪悍,虽然这一次是深入长安,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此人正是徐庶。
当下长安城内,种邵的影响力已经是一落千丈,再加上又是病痛缠身,更是凄惨,虽然还能保持着这样富贵的架子,但是包括种邵自己在内,都是清楚这样的局面已经是恶化到了极点。
为了富贵,种邵可以赌上命运,在李郭如日中天的时候去搏上一把,去操纵人心,去纵横联合,卷起了硕大无比的风浪。这种几乎是等于冒死搏运数,赌性命的事情,种邵既然都已经成功了一次,尝到了权力的甜美,自然也不会就此甘心失败,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富家翁。
留给种家的时间不多了。
赵温现在正在忙于和关中的士族建立关系和谈判交易,或许是暂时顾不上,或许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兵马,或许是担心先搞死了种邵会让别的人心有余悸产生不良后果,所以这一段时间并没有将种家如何。
因为在对付种邵之前,赵温先要搞定夏牟。毕竟夏牟手上有兵,而种邵却没有多少人马……
夏牟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要是自己倒向赵温,充当其手中棋子之后,恐怕在干完了脏活累活之后,下一个便是轮到他这条走狗被烹了。
所以夏牟也就拖着,一直都没有和赵温正面答复……
夏牟也是无奈,他也不可能再回头和种邵合作,就算是他回头了,恐怕也不会被种邵所信任了。之前夏牟和种邵合作过,却在关键时刻没有能够站到种邵这一边,所以现在虽然保持了自身的实力,但是这个局面却依旧难解。
关中三方,谁也不相信谁,谁也不信任谁。
因此,徐庶来了。
眼下的局面,徐庶自身的安危也如同关中局势一般,处于一个微妙的状态。
像现在偷偷摸摸的来,自然是可以顺利的接触到种邵,但是也同样面临着被赵温装作匪徒一样给偷偷摸摸干掉的风险。
如果光明正大的打出旗号,赵温反倒是一时之间不敢怎样了。然而公开身份,也无异于给赵温敲响警钟,表示征西将军下一步的目标便是关中了……
谁都知道徐庶是征西将军手下的西曹,所以一旦出现在关中,必然是有要事,否则就真只是来观光旅游的么?
这一段时间,徐庶在雕阴,看着关中局势,看着乱事掀起,看着乱事蔓延,看着大汉皇帝,看着文臣武将都被斐潜一人所影响,看着大汉的走向几乎就被斐潜一人所改变,看着这似乎巍峨雄壮的关中,终于是四分五裂,看着这大汉王朝,终于暴露出她其实一触即碎的本质……
徐庶胸中澎湃,何堪复言?
大汉走到今天这般的境地,徐庶也是感慨无比。曾经的他,因为士族的威压胁迫,不得不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却也在士族的庇护之下,获得了重新在阳光之下行走的机会,因此对于士族而言,徐庶的内心是矛盾的。
但当初在鹿山之下,曾经和斐潜有过一段时间的沟通和交流,徐庶也明白其实目前大汉当下之局,士族也是责任难逃……
汉承乱世之后,立国之时,各地诸侯也是实力颇强,所以刘邦也不敢有大的兴革,勉勉强强的维护着,将大汉的名义暂时给定了下来,但是各地的威胁一直都如刺在背,让汉代的皇帝很是不爽,因此才引出了汉武帝来了一个天人感应的理论。
也正是如此,汉武帝刻意扶植六国古贵族之外的那些小家族,捧起在春秋战国时做小伏低被东驱西赶的儒家阶层,用以压制古贵族的黄老之说,待遇之厚,甚至不惜和自己的母亲,太后相抵抗违背,从此便让这些经书传家之辈逐渐的发展起来。
虽然这些经书之家确实是让汉武帝实现了千古名帝的梦想,但是绵延至今,却也在日复一日的消耗着大汉的元气!
这些世家士族子弟,若是能够尽责于事,能让大汉统治机构顺利运转,也还罢了,然而这些士族子弟却将家族放到了第一位,渐渐的将家凌驾于国之上,一代代的传承下来,使得大汉的政治,如今是混乱扭曲不堪到了极致。
大汉的这病,病因其实在开国时期就已经种下,虽然中间有些猛药,但是却没有任何的改观,每一次略有变动,便是引起轰然哗变。就拿汉灵帝来说,他未必不知道自己卖官鬻爵是个错误,但是大汉的财政已经破产,大量的人口控制在士族手中,赋税年年减少,百姓却苦不堪言……
只不过到了后期,汉灵帝自己也放弃了治疗了就是……
徐庶看得见这些,却想不明白要怎样做,而且他自己本身也是寒门,没有多少实力去打破这样的局面,去砸烂那些无形的枷锁,只能是有一天过一天,就当作什么都不直到,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做一个缩头乌龟,活下去,直至腐朽的那一天。
然后却在荆州碰见了斐潜。
这个偶尔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话语的人,似乎脑袋当中也充满了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大多数的世家士族子弟都不同,思维总是如同天马行空一般让人惊艳。
并且关键是,这个斐潜,同样也是认为士族子弟需要改变,需要打破原有的局面!
徐庶自然明白,自己追随斐潜,然后一步步的将捆绑在大汉身上的枷锁打破,不知道要卷起多少风波,不知道要让多少人在其间没顶,可是眼睁睁的看着大汉在将来到来的血火当中轰然崩塌,却又于心何忍?
不是徐庶对于刘协这个皇帝多有感情,而是大汉这两个字,已经是深入了他血脉当中。皇帝是谁不是谁,或是更进一步,有或是没有,对于徐庶来说,都有些无所谓,但是大汉却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再自己眼前倒下!
不得不说,在徐庶身躯之类,有着这样一个或许有些执拗,有些激烈的灵魂,若不是因为这样,当年的他也不会因为命案而被迫逃亡了,不然的话虽然他出身寒门,但也可以随遇而安,在县城乡村求一个小官便可养家糊口了……
既然选择了要跟随斐潜走这条道路,那么就义无反顾。
斐潜坐镇平阳,有他需要谋划调配的事情,那么在左冯翊的徐庶,自然也有心中的任务要完成。
这任务当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与面前这个病怏怏,似乎已经是灯枯油干,马上要在下一刻就病弱而死的种邵好好的谈一谈。
种邵岁数算起来也是六十多了,可以说他也算得上是三朝元老,历经了三任的大汉皇帝,这个关中的土著,根基深厚,如今这头老虎架子虽然倒了,但是依旧还有三分的威仪在,尤其是在这关中之地,种邵的态度,还是能够影响到一些人的。
徐庶和种邵对视良久,忽然一笑说道:“种公,汉帝已至雒阳矣。”
一语既出,室中仍然安安静静,只听到种邵呼啦呼啦颇有些艰难呼吸的声音。
种邵喘着气,似乎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没听见徐庶的话。又过了良久,种邵才缓缓的说道:“征西将军如今兵强马壮,主意甚大……这汉帝……咳咳……便可有可无了……”
徐庶笑笑,也不理会种邵语气当中的那种酸,便说道:“如今关中人心散乱,种公又病痛缠身,何不让令公子出面,以定朝局?”
种邵翻了翻眼皮,有些气恼徐庶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他儿子种劼稍微给力一些,也不会在和杨彪之子杨修对抗的时候全数落在下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汉帝刘协往东而去……
“如今事已至此,种氏便只能过得一日算一日罢了……”种邵有且无力的说道,“……世态炎凉,得以平安度日亦是幸事……”
“哦?”徐庶挑挑眉毛,说道,“种公如此豁达,真是难得……”
种邵闭上了眼,说道:“某老矣……时日无多……”
徐庶却轻轻加上了一句:“可是……令公子,却正值壮年……”
这话虽轻,却是说得种邵浑身一震,忍不住就挺直了腰杆,睁大了眼睛,稍稍坐起来了一些。
人老了,自然就有些心力不足。
为什么后世国家宪法当中往往都会规定一个国家元首的年龄上下限,就是因为年龄不足阅历不够,便不足以通透人心也震慑不了那些妖魔鬼怪,但是年龄太大,也就没有心思和魑魅魍魉慢慢消磨,往往要么是失去了雄心,最后和光同尘,要么是失去了耐心,导致激烈冲突……
所以,种邵现在被病痛缠身,自知时间没剩下多少了,雄心多少便没有之前那么强盛了,但是对于家族而言,对于他的孩子而言,这个时间,相比较而言自然是还长着呢……
对于一个曾经掌握了朝廷权柄的人,自然知道如果是杨氏掌握了朝廷,甚至是在赵温这样人的管辖之下的关中煎熬,对于整个家族而言,未来将会是怎样的痛苦。
徐庶说出这样的话语,一方面表示他已经是非常清楚种家当下的局面,另外一方面也隐隐暗示种劼依旧还是有进一步的空间……
种邵紧紧的盯着徐庶,一字一顿的说道:“此言……是汝之意,亦或是征西将军之意?”如果是徐庶一个人的意思,那么自然浅薄得不值一提,但是如果是转述征西将军的意思,那么就另当别论了。
斐潜在关中的根基,自然是比不上种家,基本上来说等于是没有。
可是斐潜手中却握有一支强军!
一只横扫并北,打得鲜卑望风而逃的强军!
一只不仅是种邵自己,竟然连杨彪都有些惧怕的强军!
当初就是因为种邵觉得斐潜这一只军队太过于威胁,所以才想要压斐潜一头,不过现在么……
虽然说斐潜现在的军队规模肯定是还不足以横扫天下,但是针对于一个地区一个郡县而言,当然都害怕将斐潜给惹毛了,然后不管不顾的将这一只强军开出来,就算最后能战胜斐潜,恐怕要付出去的代价也是相当高昂。
徐庶笑笑,却没有正面回答种邵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种公,需知征西将军……也是春秋鼎盛……”
种邵的原本拉达的脸皮都不由得跳动了一下。
徐庶的画外音,种邵听得清楚。如果说种劼的岁数还不算大,那么斐潜的岁数就更加的年轻了。
而且斐潜这经济手腕和操练兵卒的本事简直就是……
要是自家孩子能够有斐潜一半的本事,种邵也不至于如今如此的心忧了。
征西将军这一只军队,从最初组建到如今规模,用了多少时间?
要是再给征西将军一些时间,再让其掌握更多的资源,那么又能多出多少兵卒来?那么在将来……
种邵甚至不敢细想。
斐潜春秋鼎盛!
虽然之前略有些隔阂和裂痕,但毕竟没有直接正面的大冲突,所以说起来只是一个面子问题而已。再加上征西将军斐潜有如此心机和手腕,控制着一支这样强军,今后只要不突然倒下,那么至少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慢慢经营,到那个时候又有谁可以匹敌?
而种邵当下,却已经老了,病了,就算这一次逃脱了病魔的侵袭,又能开死神的威胁多久?
年轻,真好啊……
想到此处,纵然是历经了风风雨雨,沉沉浮浮的种邵,也不由得卸下面具,露出了一丝疲惫的神情,摇头叹息道:“也罢……若能保得种家长久,某这老朽之躯,便听征西将军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