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八年。
正月下。
告别了斐潜之后,张辽一行便是急急往西,不日抵达了汧水。
临近黄昏,张辽便是在汧水边上扎营。
此番前往西域,张辽并没有带自己全部的人马,依旧是带着他的两百余人。
与张辽暂时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西凉人,贾诩。
贾诩是准备前往金城,『碰巧』遇到了张辽,便是同路而行。
夕阳晚照,映得汧水一片血红。
张辽站在汧水边上,神情之间略有一些恍忽。
贾诩缓缓的走了过来,细长的眼眸掠过了张辽,然后便是将目光也转向了汧水。
汧水不远之处,便是陈仓古关。
这里不仅是当年汉王刘邦进军的战场,也是之后许多次战役的争夺之地。最近的一次大战,则是汉灵帝时期的西羌之乱。
西羌之乱前后十年,有三次重大的转折,两次和陈仓这里相关,最后一次王国率领大军围攻陈仓八十余日不得下,才导致了西羌联军最终的崩坏。
这一块并不大的区域上,似乎还能听到当年的喊杀声、马蹄声、呼救声、刀兵声,依旧还能看到遮天蔽日的烟尘,昏昏然的日光,还有那些晕染泼溅肆意流淌的艳红。
『昔日,某于彼处……』贾诩伸手指了一下方位,『昔日一战,扬尘万丈,淹没四野,兵马乱战,前后失位,呼号震天,兵刃激扬,旌旗蔽日……』
『某亦曾至此……』张辽点了点头,『旧凉州刺史耿氏,召六郡之兵……某当年游历四方,亦在军中,充一小校尔……』
贾诩颇有些意外的看了张辽一眼,『文远将军与某想到一处去了……想当初,耿氏可是一门十九侯……不知文远将军,觉得这耿氏……当时所为应是如何?』
张辽默然,然后呼了一口气,缓缓的摇了摇头。
贾诩瞄了张辽一眼,见其沉思不语,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此刻,在张辽心中,翻腾不已。他明白,贾诩为什么要提及耿氏,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凉州刺史耿鄙,是当时的六郡统领,另外一方面则是这个耿鄙,志大才疏,亲信小人……
对于这个耿鄙的情况,张辽多少还是知晓一些的。
耿鄙出身耿氏家族,而如果要评选东汉开国第一功臣家族,耿氏当选则是毫无争议。
从光武帝刘秀踏上河北之地开始,上谷太守耿况就始终力挺刘秀。在耿况选择刘秀之前,其长子耿弇则是早期就追随在刘秀身边,后来高居东汉开国云台二十八将的第四位。耿况有六个儿子,除了长子耿弇,他的二子耿舒、三子耿国,都因战功受到光武帝刘秀的信任。
耿氏第一代耿况受封喻糜侯,第二代耿弇封好畤侯、耿舒封牟平侯、耿霸袭爵喻糜侯。到第三代又增加两个侯爵,耿国的两个儿子,耿秉获封美阳侯,耿蘷获封粟邑侯。到第三代,耿舒的一个孙子又承袭母亲隆虑公主的食邑,受封隆虑侯。
自光武登基之后,耿氏一时风光无二,一共有十九人封侯,出了两位大将军和九位将军。此外还有三位子弟尚公主,后来还有一女嫁清河王刘庆为妃,是汉安帝的嫡母。
像耿氏这么显贵的家族,东汉一朝非常罕见。
耿舒的孙女耿姬虽然是汉安帝的嫡母,不过她并不能因此当皇太后。汉安帝是清河王刘庆的庶子,生母左小娥,他是以藩王身份继承了叔叔汉和帝的皇位。汉和帝的皇后是邓禹的孙女邓绥,按照法理,汉安帝登基后,必须尊邓绥为皇太后,而耿姬只能停留在清河王妃的位置。这是耿氏一族,离外戚巅峰最近的距离。
然后,就没有了。
后来就是窦氏崛起。
因为耿氏豪横一时,家族之中自然也就少不了嚣张之辈惹人痛恨,肯定就会收到各个方面的打压和限制,在加上耿氏后来还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数次押错了宝。
随着岁月的流转,窦氏家族波浪式前进,而耿氏家族则一路下滑。渐渐地,耿氏后人成了政坛的配角,为了弥补这个缺陷,他们不得不选择投靠核心力量。说白了,这跟赌博差不多。
第一个下错赌注的,就是耿秉的弟弟耿蘷。跟耿秉被利用不同,资历尚浅的耿蘷,把赌注压在了窦宪身上。在接连两次追随窦宪,征伐北匈奴取得战功后,耿蘷获封粟邑侯。汉安帝即位后,窦宪遭到清算,耿蘷受到牵连,被一撸到底,同时被夺封。
第二个压错宝的是耿舒的孙子耿宝。耿宝是耿姬的哥哥,汉安帝即位后,以『元舅』身份,当上了大将军。他是既耿弇之后,耿氏家族的第二位大将军。耿宝其实很清楚,他这个舅舅其实空得很,为了巩固地位,他一面与中常侍李润、樊丰等勾结,一面竭力投靠阎皇后及其家族。耿宝最为人不齿的是,他以诬陷的方式,害死了太尉杨震。
】
不过,耿宝下错了注跟错人。阎氏为了长期独霸朝政,授以外朝弹劾耿宝勾结宦官,刺探宫中机密,以大不道罪名罢黜耿宝。失去权柄的耿宝,自知难逃清算,于是自杀了事。
而西凉刺史耿鄙,则是耿氏最后的绝唱。
凉州刺史在当时算不上什么好差事,一上任就要面临凉州的动荡,从中平元年到中平四年之间,凉州刺史就走马灯一般,连续更换了五个人。
在耿鄙之前分别是梁鹄、左昌、宋枭、杨雍,这里边有的人贪墨了巨额财物被召回问罪,有的人主张让凉州百姓学习《孝经》也被召回问罪,反正奇葩年年有,尤其是在封建王朝之中,更是举不胜举,其实这只是因为高高在上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这些砖家……呸,这些刺史脱离了民众罢了。
中平四年耿鄙组织六郡兵马讨伐韩遂,张辽也是在这个时间点上,在六郡人马之中充当了一个小校。虽然耿鄙或许意愿是好的,但是他急于求成,不仅是没有听从时任汉阳太守的傅燮让他不要太激进的劝阻,甚至连要先训练一下兵卒的建议都没有听。
此外,最为关键的一点,是耿鄙非常信任他的手下,凉州治中程球。这个程球可不是什么好货色,在其担任治中期间就是狠命捞钱,贪恋财物引发了诸多官吏百姓的不满。于是在耿鄙带着匆匆召集的六郡兵马去平叛,刚走到狄道县士卒们就发生了哗变,他们不仅干掉了令人厌恨的程球,也让耿鄙就此丧命。(本章说注)
也是在这一次的叛乱之中,马腾洗了点,改换了阵营。
张辽则是连毛战功都没捞到,再加上并州又遭受了胡人侵袭,便是回了并州……
至此,东汉朝堂便是彻底的失去了对于凉州的控制,直至后来王国围陈仓,结果三鼓而竭之后,才有了董卓的兴起。
一将无能,何止是累死三军!
张辽明白贾诩的意思,也知道贾诩这一路跟着他『同行』的目的,甚至他清楚只要他离开了陇右之后,贾诩必然就会在陇右一带布置兵卒人马……
『某昔日见一瓦房,梁柱腐朽,门枢蠹坏,人居其中,风雨侵袭,危如累卵。某便欲将摧之,举火焚之,以为可清蠹虫腐朽之物是也……』贾诩缓缓的说道,『然遇主公之后方知,坏一屋易,建一屋难。梁柱之腐,门枢之蠹,非砖瓦土胚之过也,奈何与之俱焚?文远此行,如居危房之中,要多加小心才是……』
张辽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对贾诩拱手以谢,『使君所言,辽铭记于心。』
贾诩盯着张辽片刻,然后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说实在的,贾诩能站在此处,隐隐约约的对张辽提点几句,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或许是因为贾诩也同样是西凉人,不想看见西凉人再次陷入分崩离析,相互残杀的局面之中,或许是因为贾诩对于张辽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的行径有些感触,再加上张辽和骠骑大将军斐潜之间也有那么几分的情谊,才会特意的与张辽『同行』,找些机会点拨一二。
否则按照贾诩的平时习性……
这一路前行,在某个角度上来说,张辽就像是耿鄙一样,压上了重注。
押上的是张辽自己的性命,而另外一边的,则是贾诩方才所言的『砖瓦土胚』……
夕阳落下,映照在张辽的脸上身上,映得他一身上下,如染鲜血一般。
张辽站在汧水之侧,伸手摸了摸怀中的一个锦囊。
锦囊虽然是斐潜在他临行之前,让将军府的护卫拿过来的,但是并不是什么所谓『妙计』,也不是斐潜想要千里微操,而仅仅只是提供给张辽一个思路,或者是一个小小的筹码。
至于这个筹码怎么用,能不能在关键时刻压上天平,那就只能是看张辽自己了。
当然,同样压上了重注的,不仅仅是张辽,还有吕布。
西域。
西海城。
如今的西海城,就像是褪色的鎏金器皿,不仅是没有了之前的鲜亮,而且褪色之后还特别显得丑。
城内外的黔首,即便是再迟钝的,也能够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