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昭的主要目的,并不简简单单的是攻克闻喜。
如果仅仅是为了攻打闻喜,那么他直接就发动猛攻就是了。
他的任务,还要小心戒备骠骑军的偷袭,并且查探是否有从闻喜北面路口绕过峨嵋岭,渡过汾水,直击临汾的可能性!
他沿途而来,击破坞堡也是多有裹挟,所以他带领的人马数量不少,但是质量高的并不多。
其间老弱大半,若单论青壮,也有四五千人。
这等力量,对于沿途坞堡,已经是一个极为恐怖的存在,就是用人填,也能填下绝大多数的坞堡来,但是对上闻喜就有些吃力了,也很正常。
只不过路昭对于折损这些沿途捡来的人命,并不在意,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随意的使用着,而对于真正曹军的精锐兵卒,则是慎之又慎。
路昭是曹军老人,他感觉到了这个阶段曹军的动作明显加快了。
或许是兵势如此,或许是……
有些事情,即便是他是曹军之中的老资格,也未必能够知晓,但是他自己有自己的猜测。所以打闻喜,能打下来自然最好,但是如果说打不下来,也不能将曹军精锐兵卒填进去。
反正山东军治体系之中就是如此,谁有本事拿到多少兵卒,就是自己的,想要交还回去,那就要看上头给什么补偿。基本上来说在军中就是一个个的大小山头,各自为政,将主如果不能给手下带来更多的钱财物,那么也别管留不住人。
如果能够保全自家力量,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正因为如此,路昭虽然兵抵了闻喜,看起来似乎是军势浩荡,不可一世,但真列阵而战的,都是那些可以随时被抛弃的人……
没错,裴俊在路昭眼中,就是随时都可以扔下的货色。
闻喜,就像是沿途的那些坞堡,只不过算是大一号的罢了。
喜闻乐见,闻喜在裴俊发疯的进攻之中,摇摇欲坠。
可依旧是摇摇欲坠,还没坠……
夜色慢慢的降临下来,旷野之中,篝火星点。
这个时候,精锐和杂兵就很好分辨了。篝火密集且有规律的,肯定就是精锐所在,而那些杂乱无章,东一个西一块的,肯定就是杂兵的破烂营头了。
裴俊派人前来找路昭讨要粮草吃食,结果路昭就扔了几袋陈旧杂粮,然后冷笑着打发了事。
想吃肉?
自己去城下割去,想吃多少割多少!
裴俊想要发火,却发不出来,只能是顾着自己手下胡乱烹煮一番,草草吃了了事。这些有些发霉变质的杂粮,若是在之前,裴俊是多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眼睛受到了委屈,连带心灵都被玷污了,可是现在么……
甜甜圈,呃,呸,杂粮粥,真香!
至于那些被挟裹来的坞堡百姓,就根本连点吃食都没有了。很多人都是携带着老弱,将一切能披上的东西都裹在了身上,在篝火边围坐着半睡半醒,忍饥挨饿的苦苦挨着夜晚的寒气。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会偷偷的摸到城下去割肉。
这都是各人各自的选择罢了。
有的人情愿在死的时候,还能是个人,也有人愿意为了活着,可以当一只鬼。
在裴俊等人所在的营地之中,却有一些女子,成群结队的披着布片毯子,尽力将自己收拾干净一些,或站或蹲的待在营地之外。
三三两两的汉子出来,举着火把像是挑拣货物一样打量着这些女子,也有上手直接摸摸捏捏的,然后就是拖着走。再过一阵子,这些头发散乱的乱世女子,就抱着些许食物从营地之中跑出来,然后一股脑的掏给自己的家人,老弱和孩子。
乱世之中,男女都是在卖命。
自己的贱命。
唯有在盛世之中,尊严才能算是有些价值。
曹军兵卒也想要去拉扯一些女子,可是被路昭喝令禁止了。路昭不是对于那些杂军乱民有什么恻隐之心,而是他觉得今夜恐怕未必能太平!
路招在亲卫的严密护卫之下,就在营地内的帐篷内全副武装的坐着,手中的战刀拄着,面无表情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在路昭军营之中,几乎全数都是精锐,人人都披着铁甲,持刀拄枪。还有少量的战马也是直接牵到了营地之内,和兵卒就混杂一起。
战马吃了精料,也吃了一些普通的干草。
有的战马一边吃,一边就拉,但周边的曹军兵卒也就是骂几声,也浑不在意。
在曹军之中,战马可是比人精贵。
路昭要求慎严,曹军兵卒自然也有不满,可是毕竟路招是老资格,算是前辈人物,所以胯下那点事当然比不上脖子上的脑袋重要。毕竟就算是割了下面,人还能活,但是人要是少了上面,就算是下面完整也没意义了不是么?
最主要的,路昭自己也是披挂完整,拄刀假寐。这就让许多曹军兵卒没有什么话说了。
山东习惯就是如此,只要领头的真能做事,那底下的人也就会自然跟上。
上梁能正就正,上梁不正那就是歪到没谱。
毕竟路招对待裴俊等人苛刻,可是对自己手下的曹军兵卒可是不差,吃喝用度都照顾得到位,这等上司的号令不听从,那还听从谁的?而且路昭的意思大伙儿也都明白,这骠骑人马还不知道在哪一边憋着坏呢,尤其是在夜晚之中,更是要小心谨慎。至于吃喝玩乐么,能有命在,这些才有意义,所以这些曹军兵卒也都是紧紧的跟着路昭,如临大敌的模样。
而在裴俊之处的临时营地之中,则是和路昭完全不同的模样。
或许是意识到了末日的来临,这些分配给裴俊的杂兵,几乎人人都是在疯狂的发泄着什么。有些人在惨笑,有些人在咒骂,也有的则是拼命在女人身上出入着,直至口吐白沫的倒下。
挨过了今日,至于明天会如何,谁也不敢多想。
没有人喜欢家破人亡,可是所有人都有挣扎活下去的本能。
裴俊脸色惨白的坐在一块石头上,就觉得从谷门到贲门,再到囟门都是一片冰凉!
今天没死,不代表明天不会死!
闻喜城墙被掏出了许多土洞,可是依旧没倒!
没倒就进不去!
而且谁也不知道一个晚上之后,会不会又被闻喜的人给补回去……
郎君啊……裴俊的心腹在一旁低声说道,这样下去,恐怕是不妙啊!
裴俊没应答。
现在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知道事情不妙了。
痛苦,悔恨,懊恼,杂乱的情绪充盈着裴俊的内心。
或许当初……
要不……裴俊的心腹低声说道,要不我们逃跑罢?
曹军明显是要裴俊等人顶到前面去死,或者说在死中求活打下闻喜来。可是连日作战,对于打下闻喜的希望也越来越是渺茫。
杂兵能一鼓作气就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如今又是缺乏了粮草供应,只能是越打越是疲软。
如果打不下闻喜,说不得就会被督战的曹军砍死在阵前!
若是如此,那还真不如趁着现在还有些体力,就直接跑路!
跑去哪里?裴俊惨笑着,能跑去哪里?!
往北!往大漠里面跑!心腹回答道,总比死在这里强吧?
大漠?裴俊摇头,莫忘了骠骑还有个北域都护啊!
说到此处,裴俊的话语充满了悲凉,颇有天下之大,竟然无片瓦可以容身的凄惨感。
大漠里面那么大,谁能知道谁是谁?心腹压低了声音,实在不行,我们也可以先往太行那边,然后在山中藏一段时间,等到事态平定……再慢慢抉择不迟,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裴俊顿时一愣。
前往大漠,确实是比较遥远的路程,但是逃往山中……
不过真要逃了,他之前投降曹操的意义在哪里?
他连自己母亲家人都舍弃的意义又是在哪里?
那么之前他吃的苦,流的血,不都是等于白吃白流了么?!
等等。
裴俊忽然反应过来,他自己都没能想到说逃亡太行,远遁大漠,自己的这心腹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想到此处,裴俊不由得流下泪来,拉住了心腹的手说道:我……我走不脱了啊……走不脱了啊!这世道,真是吃人啊!吃人的啊!你们要走,我也不拦着,趁着夜色昏暗,你们谁想要走,就偷偷的离开罢!相互主仆一场,我甚是感激!今日,今日就算是别过了,有缘再见!
心腹盯着裴俊死死拉着他的手,沉默了许久,方低声叹息了一声,郎君放心,我不走。
裴俊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松开,我,我没有强留你的意思啊……你,你真的可以走……
心腹笑了,也是有些惨笑的模样,没事,我是……我是自愿留下来的……
真,真是自愿?裴俊追问。
真的!心腹点头。
那……你发个誓……
呃……好,我发誓……
……
……
时间刻刻不停,在闻喜城外的大小营地之中,有的已经是安静下来,有的则是时不时的会有狂笑,嚎哭和惨叫声,但不管白天如何悲惨,人类终究是难以支撑一天十二个时辰的无休劳作,即便是在如此简陋窘迫的环境下,也依旧很多人裹紧了身上的破布,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
各处的营地,就算是原本有值守巡夜的岗哨,现如今也是疲倦了,渐渐的各自寻了一个避风处偷懒。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谁也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于是什么职责,什么道德,什么未来,也就无从谈起。
就在这个时候,在峨嵋岭方向之处,忽然响起了一些沉闷的声响!
随后就有呼喝啸叫之声,一下就直冲云霄!
一时之间谁也不清楚这呼喊之声当中究竟是在喊着一些什么,但是有些情感未必要通过语言才能传递,只要耳朵没聋,就能听得出来这啸叫声音之中蕴含的那种恐惧!
就像是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的惨叫,即便是陌生人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痛苦。
火光紧接着在叫喊之后升腾而起,像是点燃了半边的天空。
闻喜之下的营地中,那些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人被惊醒了,惶恐的蜷缩着,抱在一起,惊恐的看着眼前一切。
只见在峨嵋岭的方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队队的兵马,挥舞着刀枪直冲过来!
有的人想要躲避这些人马,却因为慌乱反而冲到了其面前,就在火光之中被砍杀,血光四溅!
一些因为紧张或是恐惧的人,手软脚软的根本爬跑不动,就这样被践踏到了马蹄之下!
在战争面前,没有绝对的安全区。
在短短一瞬之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丢了性命!
狂乱迅速的蔓延开来!
原本裴俊的这些杂兵就是秩序缺失,如今被人马冲击,更是像打翻的一锅稀粥,扑得到处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那些被挟裹的百姓,哭着喊着,或是搀扶着老人,或是抓扯着自家的孩童,没头没脑的四下乱窜!
死亡在驱赶着这些杂兵百姓,使得他们像是浪潮一样,朝着其他的营地本能的奔涌过去,冲撞过去。惊慌惶恐的人潮失却理智,人们挤成一团,互相推搡,互相拉扯,互相践踏,甚至互相砍杀,都想远远逃离死亡,却将死亡播撒得到处都是。
杂兵的营地并非全数都相连在一起,但似乎是人类本能的从上古存留下来的趋光性,使得人潮向着光亮处不假思索的汇聚,就像是飞蛾在扑火。有的营地原本是比较靠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受到了攻击,但是也被狂乱的人潮推倒了寨栅,死命的挤了进去。
每个缺口之处,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绊倒在地,也不知道究竟谁的脚底下践踏的,是不是白天还相互扶持,互相鼓励的亲朋好友!
火头一处处的升起,火焰在夜空之中肆无忌惮的舞蹈着,似乎是在对着这些渺小的人类发出癫狂一般的嘲笑。
乱世之中,人命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每一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混乱之中存活下的人,都可以说是有大气运傍身……
裴俊很明显,他没有什么大气运。
甚至连小聪明都算不上。
他在杂兵的营地之中,因为胳膊受伤的缘故,所以也没能睡得安稳,在乱起之后,也算是第一时间就听见了外面的响动。
裴俊连忙翻身而起,却因为牵扯到了伤处,不由得龇牙咧嘴,发生何事?!
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的呼啸之声也是一阵阵的灌入耳中,让裴俊以及其周边的心腹护卫等人,都是脸色苍白起来,敌袭!
不仅是如此,敌袭还引发了营啸!
在裴俊周边的人,何尝不知道在这样的局面下会发生什么,顿时人人都不由得渗出了一身冷汗来,纷纷望向了裴俊,希望裴俊能拿一个主意。
裴俊踉跄着,掀开了帐篷的门帘,便是抽了一口凉气。
远处火焰冲天而起,人马的光影晃动,血腥味夹杂着凄厉的叫喊声,直接就撞在了裴俊等人的身上,惊天动地,席卷而来,使得裴俊都要扶着帐篷的门柱,似乎才能没让自己脚软的瘫倒下去。
骠骑军来了!完了!我们完了!
坏了!骠骑正冲着我们这里过来了!
啊啊啊……
还没等裴俊说些什么,他身边的人已经是慌乱不堪。
郎君,我们怎么办?裴俊那心腹急急问道。
怎么办?!裴俊额头上冷汗直流。
周边的人都盯着裴俊,希望裴俊能拿出一个好办法来。
快,快走!裴俊开口说道。
那心腹脸色不由得一喜,结果听到了裴俊说了下半句,我们快去找路将军!
那名心腹便是不由得手脚一僵,下一刻却见到裴俊半转过脸来,你可是发过誓了……
是的,心腹点头,我发过誓!
裴俊顿时心中一松,好,快走,我们快走!
于是,裴俊一行便是连旗帜都不敢打,只是举了几个火把便是急急往路招的营寨而去。
誓言啊……
什么是誓言呢?
是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
也是尔无不信,朕不食言!
更是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自愿啊,自愿的!
一路上跌跌撞撞,渐渐的就临近了路招的营寨。
路招的营寨是裴俊等杂兵在没攻打闻喜之前就先修建的,所以和野地里面的那些杂兵营地不同,是有坚固的寨墙和完善的工事,挖掘出了数条的壕沟,架设了拒马和木桩。
裴俊等人奔到了路招营寨之外,原本看着后面的滚滚人潮还没能淹没过来,便是多少带了些喜色,忙不迭的朝着路昭营寨内高喊,表示自己的身份,希望能进营寨内避祸,却不想被营寨上的曹军兵卒冷声呵斥,命令裴俊立刻回去收拾残兵抵抗敌军,并且警告若是越过壕沟,便是格杀勿论!
此等言语,就像是一盆冰水,直接泼了裴俊一头一身!
裴俊那心腹见状,便是头一低,缩了缩脖子,便是往后面溜。
裴俊还一时没能从这惊天噩耗当中回过神来,过了片刻才发现他的心腹已经转身向外跑了,顿时大怒,你要干什么?!你发过誓了!
那心腹头也不回,将手中的火把往地上一扔,大喊道,诸位!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围拢在裴俊周边的人,相互看着,似乎时间空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片刻,然后便是哄然一声喊,丢下了裴俊便是各自奔逃!
裴俊这棵树,已经全然腐朽,再不跑,结局无非就是一个死字!
见裴俊的心腹都跑路了,那还用说什么其他,纷纷如同猢狲一般,吱吱乱叫之中就逃。
不许跑!不许逃!裴俊大喊,都发过誓的!你们都发过誓的!
可是没有人理会他。
裴俊下意识的就想要追赶这些逃跑的手下,想要将他们重新归拢起来,结果跑着追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裴俊视线不清一个不小心,一脚踩空,便是头朝下栽倒下去。他的手臂受伤,刚想要支撑地面,便是啊的一声惨叫,根本吃不上气力,脑袋咣的一声砸在了地面上……
或许只是过了片刻,或许过了很久,等裴俊从眩晕当中清醒过来,便是看到乌泱泱的人潮已经奔了过来,黑黑的脚底板就在他的眼前!
那些平日里面被他呼来喝去,鄙视嘲笑,甚至是拳打脚踢,肆意凌辱的普通百姓,现如今就像是汹涌的潮水一般,噗的一声就将裴俊给淹没了。
啪叽,啪叽。
或许被践踏成为血浆的声音,就是裴俊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哀鸣。
yetianl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