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九年,三月初五。
往年这个时候,大地应该开始回暖,小草什么的也早早的应该是冒出了头来。
可如今依旧是寒风呼啸,根本不像是春风拂面,而像是小刀割肉。
就在这样的诡异天气里面,晋阳的夏侯惇守军,也要迎来一场对于他们来说异常诡异的考验。
晋阳城下的骠骑人马呼啸来去,占据了整个的战场。
夏侯惇在城上看着,心中似乎又想起了一些什么来,脸色渐渐的阴沉下来。
城门之处,条石沙土都准备好了么?
夏侯惇问道。
都备好了!
兵卒回答。
城头水缸都有水么?
夏侯惇又是问道。
都检查过了,都有水!
夏侯惇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天。
要是下雨下雪就好了,骠骑军的火药就派不上用场了。
只可惜不知道是不是之前下雪将水汽都用光了,这几天都是只吹风不下雨。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问题,城门有条石沙土和拒马,城头上还备有水缸,夏侯惇有信心,就算是骠骑人马将火药堆积到了城下,也是一样可以让其攻击无效!
绝对不会像是上次一样被轻易的破门!
为了防御这一次的进攻,夏侯惇不仅是带着曹军兵卒严阵以待,还发动征召了一部分的晋阳民众,负责搬运土木,运送军械,挑水推石头。
曹军兵卒对于征召一些来帮忙民众的行为,已经是非常习惯了。
因为他们在山东也是这样的模式,于是他们给与了晋阳民众同样的,热情的问候。
没长眼啊?这东西能放这里么?
他娘的没吃饭啊?动作这么慢!
你是聋的么?
不想死的就赶紧干活!
……
和城头城内的热情洋溢的话语不同,在城外的黄成倒是有些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结合火炮进行作战。
虽然斐潜在西域,已经展示过一次火药与冷兵器的结合运用,并且以鄯善王城作为火炮在这个世间一次发声的贺礼,可是对于当下的大汉来说,黄成却是第一次将其用在攻城上,而不仅仅只是防守。
黄成回头,看着远处正坐在地上进食的骠骑兵卒。
这些人是第一批战队,他们会在曹军出现防御上的漏洞的时候,负责第一波的进攻。
所以这些人不仅不用列阵,而且还有专门的人进行服务,提供包含了油脂的饼子和一小碗的热汤。
一人一份,多了没有。
倒不是说小气,而是这种搏杀时刻,不能不吃,但是又不能吃得太饱。
骠骑兵卒也都习惯了,一边席地而坐吃吃喝喝,一边谈笑几句,就像是要进晋阳城内游玩一般,根本没有多少紧张的气息。
为了对应晋阳城内的巷战,事先便是已经编队成为了更为灵活的小队。每一队都有配备刀盾手长枪手长弓手。虽然说大部分的骠骑兵卒,经过一定的训练之后,都是多面手,抓到什么武器都能使用,但是也有各自比较擅长的项目,打乱编制后,也方便小队内的相互配合。
攻城器械也都准备好了,包括轒辒车壕车和云梯车。
在较远之处,有骠骑的骑兵。
这些骑兵负责对战场的控制,防卫,以及在必要的时候,也加入战斗。
再往外一些,便是羌胡。
之所以不让羌胡太靠近战场核心,一方面是黄成对于这些羌胡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很怀疑,另外一方面是羌胡的战马多数都没有经过训练,骤然听到爆炸声说不得受惊便是冲乱了自家的阵线。
白石羌首领跟在黄成屁股后面,陪着一脸的笑。他浑然不在乎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准确的名字,只是听着周边时不时发出的号令,看着整齐的军列,再看看那些锃光瓦亮的兵刃战甲,便是越发的小心翼翼,恨不得替黄成前面扫浮尘,后面提战袍。
对于白石羌来说,这么多年都是在和骠骑的人在贸易,再加上胡人本身慕强的习俗,也早就变成了骠骑的形状。不过这种慕强,也是带有一些功利性的,或许只需要下一个强者的到来,白石羌便是立刻会见风使舵跑到对方那边去跪舔。
白石羌首领一边拍着黄成马屁,一边讥笑着晋阳城头上的夏侯守军,就那几把破弓烂箭,就想要抵挡黄将军的天兵……
黄成没在意白石羌首领的不着调的马屁,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些火炮。
火炮才是攻城的主力。
那些工匠之中,有一部分人之前跟着斐潜在鄯善王城之下,已经做过一回了,现在则是成为了核心的人物,正在指挥着其他工匠将火炮往前挪动,部署到之前挖掘好的阵地当中。
为了保证火炮射击弹道的稳固,这些工匠还需要在火炮架设之后进行一些细节上的调整。
另外的一些工匠则是在检查火药药包和炮弹。
城下前期的准备工作紧张而有序,而城头上的夏侯惇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真让他说城下那些排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还真不知道……
这并不能说夏侯惇愚蠢,他只是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就像是后世的年轻人对于手机上的各种app各种操作都是熟练得不能再熟,即便是新软件,看一眼就懂得装,装了就知道怎么用,简单得就像是吃饭喝水,但是对于很多上了年纪的长辈来说,那些在屏幕上动不动就乱晃的图标,显然不会比传统的机械开关让他们感觉到更安全,更不用说是灵活运用了,说不得就不小心点到了什么贷款啊,木马啊之类东西。
而整个时代大环境,会因为明明知道有一些人跟不上,不明白手机也会中毒,也会遇到诈骗就特意照顾这些人么?
不会的,甚至是会变本加厉的进行剥削和欺骗,就像是夏侯惇即将面临着火炮的洗礼。
尖锐的哨音响起。
白石羌首领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正扭头过去查看,便是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一门火炮率先开火。
白烟升腾而起,一枚黑色的炮弹划出了一道黑线,撞击在晋阳城墙上,溅起大量的砖石碎片和尘土。
白石神在上……这是,这……白石羌首领觉得不知道为什么,他平常顺滑的口条,现在正在和牙齿打架,这……这是什么东西?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所有人的心神都被火炮所吸引。
一切的声音,都被炮火的轰鸣所掩盖了。
巨大的声响,在天地之间滚滚回荡。
虽然说当下斐潜所研制出来的火炮,不管是在命中率还是耐久度上,都是比较感人,但是对于当下大汉来说,给予的震撼度已经足够了。
晋阳城头上,炮弹击中城墙的时候,似乎是整个晋阳城都晃动了一下,也使得夏侯惇身形有些不稳,晃动了一下。
这是什么?!
夏侯惇也不由的叫道。
他没有发现,他的声音已经被夹出了破音。
还没等夏侯惇寻找到答案,在城下的预设阵地当中,火炮陆续开火。
宛如电闪雷鸣一般,浓厚的蓝白色的烟尘,几乎是转眼之间就覆盖在整个阵地的上空。
火炮发出怒吼,喷吐着橘红色的光焰,整个炮身往后一错,压得炮架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旋即炮弹就猛烈的撞击在晋阳城墙上,无数碎石断砖四散,如雨点般落下,在护城河中溅起密密的白色水花。
远处的羌胡骑兵的战马一片嘶鸣,有些混乱的四下奔走,似乎是在给这战争之神供奉出惊恐的精神食粮。
现阶段的火炮,没办法连续速射,只能是在一发火炮射击之后,按照章程,清理炮膛,调整角度,然后才能准备下一轮发射的火药和炮弹。
虽然黄成当下的火炮并没有像是斐潜攻打鄯善王城的那么多的数量,但是八门火炮,也给晋阳城墙以及城门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即便是当下火炮第一轮射击已经停下来了,但是晋阳城那边依旧还不断传来砖石垮塌的声音。
正面的城门楼已经塌了一个角,不知道是哪一门火炮的杰作。
城墙上被炮弹撞击出来的或深或浅的坑洞,四散皴裂的痕迹彰显着炮弹在撞击时候的释放的力量。
即便是整块石头修葺的城垛,也抵挡不住炮弹的轰击。
蹦飞的石头不知道砸中了谁,正在发出临死前的惨叫。
在新时代的火炮面前,旧传统的坚固,已经是不值一提。
第一轮射击之后,火炮安静下来,温顺的在一旁工匠和兵卒的伺候下,冒着丝丝的烟气。
可是这一次不管是城头上的曹军,还是在远处尽力安抚着战马的羌胡,都丝毫不敢小觑这些看起来似乎呆呆笨笨的家伙了……
片刻之后,第二轮的火炮轰鸣再一次的响起。
晋阳城头再一次被腾起的碎石,破砖,以及烟尘所笼罩。
大部分的炮弹都击中了城墙,但是也有少部分炮弹直接越过了城墙落入了晋阳城中。
城上城下,似乎是到处都在颤抖,都在恐惧,都在发出死亡前的绝望的尖叫。
城外每发出一次霹雳一般的轰鸣,城墙上也跟着颤抖一次。
在火炮的淫威面前,在晋阳城墙上的曹军,几乎没有人可以站得安稳,几乎是各个都本能的或是趴,或是蹲在了城墙上,抱着脑袋,躲避着城门楼,城垛,以及其他什么地方崩出来的碎石块,块碎砖头,还有呛人的烟尘。
夏侯惇也是半趴半蹲在护卫身后,他听着城外一连串的霹雳声响,片刻之后他身下的城墙便是传来了炮弹撞击的沉闷声音,伴随着城墙的剧烈的颤抖,就像是下一刻城墙就会垮塌一般。
因为夏侯惇位于城门正上方,城门楼的下方位置,所以便是炮火最为集中的区域。
在夏侯惇面前的城垛有好几个都已经垮塌了,露出城墙砖石内里的土坯。
城门楼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有些细碎的什么东西往下掉,砸在护卫盾牌和他们的兜鍪上,咚咚作响……
一名护卫抬头瞄了一眼,顿时吓得大叫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门楼的支柱大梁被炮弹砸断,整个城门楼摇摇晃晃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崩塌下来,将夏侯惇等人压在其下!
见势不妙,护卫连忙连拖带推,用自己的身躯遮住夏侯惇,硬扛着头顶上叮叮当当掉落的瓦片和杂物,尽快的脱离这一片非常危险的区域……
但是夏侯惇这么一退,其他的曹军兵卒自然也就跟着退了。
谁他娘是钢铁侠,死了残了,拿块石头木头就能修补好?
除了那些一开始就被砸伤砸死的,亦或是倒霉到了直接被炮弹轰中的家伙之外,大多数的曹军兵卒是在本能的对于这种无法抵御的伤害进行躲避。尤其是他们看到坚固的城墙在炮火之下,粉碎,裂开,出现崩塌的时候,那种要死守晋阳的念头也随之而崩塌了。
有些曹军兵卒都已经被吓傻了,在原地目光呆滞,看着地面,似乎是完全不敢置信眼前的场景。
原本夏侯惇准备用来对付骠骑火药的水缸沙土什么的,早就崩塌得到处都是。
硕大的水缸肚子上破了个大洞,将里面的货全数的付给了底下的砖石土木,跟周边的血迹混杂在了一起,顺着城墙的甬道往下滴淌。
至于那些临时征调而来的晋阳民众,更是不堪,几乎都跑了个精光,还有的慌不择路直接跳下了城墙,摔断了骨头在哀嚎……
城内也是乱成了一片,哭声喊声交错在了一起,虽然说城墙城门之处才是火炮集中的目标,城内顶多就只是误伤而已,但是在晋阳城内响起的这些声音,却像是直接一刀捅在了晋阳城内的菊花上一般的悲惨。
夏侯惇被护卫保护着,踉跄的从城头上退了下来。
夏侯惇的护卫在离开了危险之地之后,便是渐渐恢复了原本凶恶的模样,不仅是对着周边躲避的曹军兵卒拳打脚踢,还顺带砍倒了两三个昏头昏脑撞上来的晋阳民夫。
夏侯惇喘着粗气。
他的脑袋之中,嗡嗡作响。
倒不是害怕,亦或是受伤,而是茫然。
一种被新生事物,一巴掌拍倒在了沙滩上的那种茫然。
之前他所经历过的那些战事,走马灯的一般在他脑海里面盘旋,可是没有任何一次的战斗和当下的情形可以匹配得起来,也没有任何的经验可以让夏侯惇借鉴。
他就像是被遗弃在了沙滩上的鱼一样,张着嘴,死命的喘气。
人之所以对于未来会有一种恐惧感,就是因为未来发生的事情,永远无法宛如事后诸葛一般的从容。即便是在网络当中不可一世的键盘侠,也都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会因为上网发的某一条口嗨,然后被网警敲响家门。
夏侯惇的经验,在冷兵器时代是充足的,是够用的,这也是他自信可以坚守晋阳的基础,可是现在,这个基础在炮火之中灰飞烟灭……
所有一切他以为的,坚固的,他所有一切所相信的,确定的,都像是那个垮塌的城门楼一样,变成了废墟。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夏侯惇迷茫着。
什么时候,战争就变成了这样?
这就像是春秋战国的时候,战争战术上的转变,让很多自诩为精英的诸侯公卿所无法接受一样,夏侯惇也无法接受他人生当中重要的基石崩塌所带来的沉重打击。
为什么关中北地会变成了这样?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骠骑将军斐潜么?
可斐潜又是怎么做到的?
许许多多的的问题,就像是城头上飞扬起来的大小石块,浓密烟尘一般,遮蔽了夏侯惇的视线。
实际上,即便是斐潜崛起了,在山东的这些人,依旧没太将斐潜当成是一回事。
因为他们都习惯了。
习惯了贬低关中,贬低西凉,贬低边疆……
唯有大中原最o( ̄▽ ̄)d牛,创造了大汉最大最多的gdp……
哦,大汉还没有gdp这个词,但是也有这个的意思。
所以边疆的武夫算是什么呢?
在某些人眼中,是下头,是普信,是活蛆……
不仅是大汉,当任何一个封建王朝在开始贬低那些流血流汗,正直讷言而不懂花言巧语的人的时候,开始嘲笑那些只懂得创造劳动价值却不知道提供情绪价值的人的时候,开始辱骂那些一身臭汗甚至是满身伤痛的人的时候,那么这个王朝的根子就开始烂了,距离崩塌的时候也不远了。
当然,在这个时候,山东人,包括夏侯惇等在内的精英,依旧还是满口的仁义道德真善美。
似乎是脱离了险境,夏侯惇也渐渐的从不知所措之中恢复了过来。
看着周边乱糟糟的情形,夏侯惇忽然脸色一变。
不好!夏侯惇忽然一个哆嗦,他们……他们马上要攻城了!
护卫一听,脸色也是一变,将主,我们的人……在上面站不住……要怎么办?
周边依旧是一片混乱,晋阳城中百姓的哭喊声四下弥漫。
大街上那些被征调而来的民夫,抱着脑袋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夏侯惇忽然眼中露出了几分凶狠之色,快!将那些百姓全数都押上城头!
啊?护卫一时有点不明白。
将晋阳百姓,押上城头!夏侯惇重复着命令,咆哮起来,将晋阳百姓顶在前面去!先用他们挡住骠骑兵卒!肉盾!将骠骑人马打回去!
夏侯惇大喊着,为了大汉!为了天子!我们不……我们能……要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