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隆与他的基因上的父亲,帝皇的交谈很快结束了,毕竟双方此时都不想与对方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深入了解。
帝皇对他获得的这个儿子从各方面看起来好像都有些吃惊,但随后对他的回答和他长成的样子都觉得挺满意,而第十二原体的情绪都被掩藏进了一个彬彬有礼的社交面具后,让人无从得知——就是安格隆发誓他绝对从那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和之前才隔多久怎又长这么好”和“这下有点为难了”的味道。
当然,只有他能感受到这种微乎其微的灵魂情绪,而帝皇幻梦号上除了禁军之外,其他人对这位能与他的皇父对答如流的新归之子的敬畏程度悄然上升了。
安格隆·佩特拉没有被立即送去与他的军团相聚。
他被告知此刻还叫做坚毅决心号的第十二军团旗舰率领的第203战斗集群正在日以继夜朝这里奔赴。
尽管铁心之主感受到了某种来自特定某人视线的窥探,但安格隆决定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并且那个窥探他的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另一个事实,即在帝皇幻梦号的范围内,永远有一個更宏大和光辉四射的眼睛在注视着所有人。
如今也不太合适让他登上其他人的船只,因此帝皇下旨,让新寻获的子嗣破例留宿在帝皇幻梦号专为他开辟的客房中。
一个身穿华丽长袍,后脑烙印着双头天鹰印记的老者骄傲而谦卑地向他介绍这间奢华巨大的房间中的陈设,最后他以一个“您是多年来我主第二位留宿的子嗣”开头的高亢十二行颂唱终于成功地让安格隆对凡人的耐心破功了。
红发的巨人礼貌又坚决地表示自己现在需要的是单独一个人休息,然后把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老仆人“请出”了这间金碧辉煌的华丽卧室。
哦,天啊吾父,这里有太多的金色了,他心想,第十二基因原体的眼睛和脑袋都因为到处金光闪闪而感觉发热发胀发痛。
他的养父和老师曾经教过他,如果遇到目前这种境地,不如先坐下来洗个澡,来杯热饮,然后舒舒服服上床睡一觉。
“既然暂时做不了什么重大的决定,那就没有什么比睡眠是更好的头脑舒缓剂了。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我从我的基因之父和战团长那里听到的最有用的教诲之一。”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在超——大的拥有会从黄金花瓶里倒出热水的大理石小天使的浴池里洗了个热水澡,随后擦干自己,裹上睡袍,把斧钺、手枪和其他物件端端正正地放在手边和枕头下,睡前最后一次把屋子里所有不必要的人和机仆轰出去,最后安然入睡。
帝皇幻梦号上的昼夜划过泰拉的零点。
安格隆·佩特拉发现自己近乎全裸地——谢天谢地有兜裆布——站在某个巨大的坑型建筑物的最底部。
又来。这次是什么?
他的鼻子里闻到的死亡献祭与愚昧暴行的味道瞬间让他拧紧了不存在的眉头。
但这里的主角是他又不是他。
他在和某个人重合。
这是飘荡在努凯里亚上空的某个幽灵。
某个幽灵沉溺在过去的梦。
两个深坑斗士庞大而失去头颅的尸体倒在被染成红色的沙土之中,一切的生机、活力、名字和善恶都已经从他们的躯体上流逝了,只有被捶打进他们颅骨和肮脏头皮中的蠕动的活物般的金属“钉子”还在犹不满足地啃啮着死者的脑髓,仿佛希望他们还能站起来继续用痛苦、鲜血和杀戮来满足它似的。
代表无止尽屠戮与迷失在暴力中的狂战士的一对铁角冠染着主人的血,横倒在被烤的炙热的红沙中。
安格隆所在的躯体的目光没有过多的停留在战败者的尸体上,仿佛他已经看过这种景色许多、许多次,以至于它们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司空见惯的日常的脚下的沙砾。
但铁心仁慈者用眼角的余光还是察觉到了那些钉子上潜伏的邪恶与被赋予的某种更深的东西。
该死。他心想,我记得祂相当不喜……甚至厌恶玩弄灵能和巫术的啊?怎么,送上门来的就也不负责不承认不拒绝是吧?
然后他看到面前漂浮的反重力银色监视器——有点像是只有眼睛的伺服颅骨——里面发出了一个声音,带着恶意和控制、玩弄泥巴里被豢养的狗的口吻——
“德什伊的人民想要更多!未尝一败的安格隆!乌尔恰姆的老熊,欧伊诺茅斯!今天让我们看看这两位竞技场的伟大战士,观众们的爱将,你们之中谁才是真正的那个更伟大的战士如何?!”
坐在大竞技场周围的民众们顿时爆发出海啸般的狂喜乱呼和尖叫来表达他们对这嗜血提议的完全赞同。
和野兽搏斗、和野兽人砍杀、最后是狂战士冠军们的鲜血都已经无法满足人民的嗜血**。
被杀的对象越来越像人类,于是他们想要更多。
他们想要人类之中更强者的血,他们想要在这里饱饮安格隆与欧伊诺茅斯其中一人献上的鲜血。
安格隆·佩特拉沉默着,在幽灵的身躯中听到他挺起胸膛第一次试图说了一个单词。
他以为他至少会获得一些支持。
毕竟他是竞技场的伟大战士,是民众们的爱将,不是吗?
“不。”
这个词是如此稀罕又如此掷地有声,偌大的角斗竞技场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安格隆·塔尔克被这种寂静所鼓舞,毫不犹豫地再次重复了这个词,从奴隶深坑中大声将它说出,直传到神明般的高骑手们所坐的云端。
欧伊诺茅斯的手放在安格隆·塔尔克的手臂上,这是他抚养长大的孩子,所以他将陪同他一起。
“不?!”那个监视器——安格隆·塔尔克心中将它称之为“蛆虫之眼”——对着说话的人开始发出嘲笑,它们聚集过来,绕着他旋转,不断发出讥讽和威胁的声音。
“谁允许你说不的?塔尔克家族的财产安格隆·塔尔克!现在立刻为我们奉献上一场精彩刺激鲜血四溅的战斗表演和他的头颅,那么或许我们可以大发慈悲饶恕你的不敬!”
那么又是谁允许你对其他人这么做的呢?安格隆·佩特拉咀嚼着,他发现这具躯体连牙齿都被拔掉了,替换成黑色的钢牙,只为了让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更具备威慑力和观赏性,就像给斗狗磨利犬齿一般。
……见鬼,我真的不理解事情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步的,这地方就没有半点理性和逻辑可言吗。再一次,他默念着老师的教导,谋定而后动,他继续透过年轻角斗士的眼睛观察着。
他看到年轻的角斗士心底尚且保留着一丝些微的、天真的希望,认为自己能够相信人民的宠爱——至少能够换得老角斗士的性命吧?——只是一个角斗士的性命而已——只需他们异口同声地向高骑手们欢呼——
他还听到角斗士说,如果你想要更多的血,可以下来自己和我们打,而周围涌动的人类的集体情绪几乎——几乎是要达到了某一个临界点,但安格隆·佩特拉从里面体会到了更多恐惧、自私和阴暗的卑劣——见鬼!
见鬼!安格隆·佩特拉体会着安格隆·塔尔克的内心,这个强壮的半神斗士从小就只生活在竞技场下的黑暗地牢里,他根本——他根本不能算是开了智的!没有人教导过他如何真正利用自己的力量!——他根本不知道也无从知晓“多数者的人心”是一种多么强大、可怕、嗜血又善变的东西!
没有人,没有人能和他说清楚那些真理和知识,带他从能够被修补和纠正的错误中站起来,一次次体会那些道理,身为以命相搏的奴隶角斗士,他没有任何试错的机会,因为失误的代价就是生命!
安格隆·佩特拉此刻真正地开始体会到了自己与幽灵的差距在何处,他曾获得的真理与教导是多么珍罕与贵重。
他观察到高骑手和他们的卫兵在那些反重力机械装置与植入物中私下沟通,显示出他们与竞技场观众隔离的层次。
最后那颗一直在说话的蛆虫之眼又飘下来,声音变得极大而尖利,确保他的话能够被传送到在场的每一个活人的耳中。
“你不过是一条狗!安格隆·塔尔克!你这贱骨头被养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大家来观看你杀掉其他卑贱的东西或者被杀!用伱们的血来娱乐我们的人民就是你的命!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一条家养狗竟然敢反抗他的主人们!”
高骑手鼓动者的声音仿佛是在唱出一曲恶意的优美咏叹调,“一条敢反抗的家养狗就该被痛打到好好听话,直到他乖乖地为他的主人们献上每天的娱乐,才是我们喜欢的好狗狗哦,诸位。”
他带笑的尾音回荡在竞技场被血染红、烤热的砂土上,安格隆·塔尔克感受到了开始对他变得冰冷的观众们。而安格隆·佩特拉已经完全预见到了要发生的事情,他在这个身躯之中咬着牙朝着那个正盯着地面断头中的屠夫之钉开始消融的男孩拼尽全力地伸出手——
“智慧而公正的德什伊人民啊,我们——?!”竞技场的主持人刻意矫揉造作地拖长了他的声音,好鼓动起更多凡人心底的卑劣阴暗的窃喜狂欢,“唉呀!让大家来说说,我们该如何教训一下我们这条变得不听话的漂亮小狗呢?!”
一个简短的句子嗡嗡地在竞技场的座位上开始互相被提起,被传诵,仅此一个的单词被人们以努凯里亚语兴奋地高声喊出。
安格隆·佩特拉完全听得懂这个努凯里亚语单词的意思,但这个单词让他体会到了两重愤怒的感觉,一个像冰,坠入胃里,是安格隆·塔尔克,他手脚冰凉,心也冰凉;一个像星火,将焚烧这里的一切,是安格隆·佩特拉,只有燎原之火烧过的土地才能发出新芽。
“钉他!”陷入献祭星星般狂喜的民众们顺着高骑手主持人的声音高喊道,“钉子!钉子!钉子!给他打上钉子!”
安格隆·佩特拉感到自己在那一霎真正完成了心如铁石的蜕变,同时明白了安格隆·塔尔克——有着巨人的身躯和有记忆以来便只能看到竞技场的天空和死者的鲜血的一个名为安格隆的孩子所不愿面对的一个真相。
除了与我同样卑贱之人。
举世皆敌。
那么……